================= 书名:姜子曾曰 作者:槊古 文案 他们相识在前,结怨在前。时隔六年重逢,眉眼不变,可是人却又那么陌生。 很多年以后,人们津津乐道地称姜辙和陈似锦的婚姻,是现实版的灰姑娘。姜辙的死党李俊波纠正说:“不,这其实是一个相互救赎,相互扶持的故事。” 我曾经如行尸走肉般活在人间,谢谢你恰好路过,温暖了我的世界。 生而为人,我不抱歉。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甜文 网红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似锦,姜辙 ┃ 配角:若干 ┃ 其它:甜文 ================== ☆、悄无声息的爱恋(一)      杭城三月的天气还带着凉意,明明已经立春,但在四季不怎么分明的南方,走的是仲秋的风格路线。   陈似锦把身上的浅灰色外套裹紧,撑着伞往教务楼走去。   小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诗句有时候可以当天气预报来读的,伞外是淅淅沥沥不停地下着的雨,撑起了一天的坏心情。   走进教务楼,她把雨伞收起卷好,伞尖朝下,拎着进了空无一人的电梯。陈似锦在电梯里对着光洁照人的轿厢壁整理了一下发型,室外飘得是斜风雨,早就把她的额发打湿了,她手忙脚乱地从书包里掏出纸巾擦去脸上沾着的随风而入的雨水,一双黑色的眼眸被氤氲得湿润,咬着唇对着轿厢壁照了照,妥妥的是一张无辜至极的脸。   陈似锦心里想的是,她本来就是无辜的,哪怕她是纪律委员兼职班长,但也没办法时时监管着已经成年的同学,让他们乖乖地呆在学校里。   但没有用,哪怕老师知道这件事情与陈似锦无干,为了给家长一个说法,辅导员还是需要把陈似锦叫过来询问一番。   734早就闹成了一团,即使辅导员刻意地关上了办公室的大门,唐初的妈妈嘹亮的嗓门却仍旧强劲有力地穿透了门板,准确无比地砸到了路过的每一个人身上。   陈似锦叹了口气,认命般敲开了办公室大门。   734办公室里放着三张办公桌,是给两位辅导员的座位,如今毫无例外地被坐到了家长的屁股底下。两个辅导员倒是如客人般尴尬又拘谨地站在一旁,像是皇帝背后诚惶诚恐站立的太监。   刘老师安慰唐阿姨已经是满头大汗,看到陈似锦进来,竟然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还没等她开口说话,就把她拉过来,说:“这是法学二班的班长兼纪律委员,唐初最后联系的同学应该就是她了。”   在陈似锦来之前,唐阿姨已经在办公室里大闹了一场,刚刚在喝茶稍作中场休息,此时干渴的喉咙得了滋润,感觉元气恢复了大半,连看着陈似锦的眼神都先带了三分凶相。   “你是班长?”她先是仔细地打量了陈似锦一番。   陈似锦冒着雨过来,头发衣服已经湿了许多,仪容当然是谈不上好的。唯有那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像是漾着半盏星光,此时睁大了看着唐阿姨的时候,有些俏皮可爱。   唐阿姨抽了抽鼻子,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是不是叫陈似锦?”   陈似锦点了点头。   唐阿姨的肥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呆滞,但很快她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看着陈似锦的眯缝眼里渗出看狐狸精的鄙夷,她一把拽过刘老师,用肥粗短小的手指戳着陈似锦的肩膀说:“老师,就是她,我儿子就是因为她离家出走的!”   陈似锦的手里被塞进了一个纸杯,作为学院辅导员之一的武老师在给她倒水,除此之外,陈似锦也享受到了和家长一个等级的待遇——屁股底下坐着一张小皮椅。这让陈似锦有非常不好的预感,她不会被留在这里长谈吧?   唐阿姨在办公室的那头絮絮叨叨地念着陈似锦的“罪行”:“我早就知道我儿子喜欢上班里的一个女生——他是一直都想瞒着我的,可是他忘了我是她妈,瞒不住的——我打听了一下,知道是班里的班长,就没管,哪里晓得是这样的一个货色,看看那样子,那打扮哪里配的上我们家小初?”   这话说得过分了,武老师尴尬地向陈似锦笑了笑,示意她不要在意。陈似锦无所谓地喝了口热茶,转头看向窗外。   从这边的窗户望出去,能看到隔了几十米耸立的图书馆和自修教室,因为天暗,还未到傍晚,里面已经是灯火通明了。   “前几天小初和我说他失恋了,那两天他特别不开心,我当时也没在意,以为不过是孩子间的小打小闹,很快就能过去的,哪里想到他竟然会来一出不辞而别!”   陈似锦听不下去了,轻声问武老师:“唐初不会是因为这个失踪的吧?”   武老师摇了摇头,说:“还不清楚呢。”   “肯定是因为这个女同学的缘故,她还是班长和纪律委员,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小初已经离开学校了?她分明是故意的,明摆着就是想要看小初为她黯然神伤,我跟你说,刘老师,你真的要相信我,像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最虚荣了!”   陈似锦抽了抽嘴角,对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锅,她也是背负无能了。   被吵得焦头烂额的刘老师好不容易劝得家长安静了片刻,走过来问陈似锦:“陈似锦,你知不知道唐初喜欢你?”   陈似锦诚实地摇了摇头。   她的确不知道,大学不比高中,学生不会一天到晚凑在一起。如果不是陈似锦肩负班长兼纪律委员的重任,她大概至今都认不全班上同学的脸。   “那你知不知道唐初已经两天没有上课了?”   陈似锦摇了摇头。   刘老师瞥了眼处于发飙边缘的唐阿姨,忙向陈似锦抛出下一个问题:“他是在前天的傍晚消失的,那天如果我没有记错是有晚自修,我看到请假单上你准许了他请假,是不是?”   陈似锦嗯了一声,说:“唐初说他有部门工作需要处理,我知道他在生活部,而且生活部正在忙着举办“感恩班助”的晚会,当天晚上班里还有一个同学为了这个活动请假。所以在我看来他的请假理由很正当,就批准了。”   很漂亮也很实在的一段话,刘老师问到这里已经能确认陈似锦和唐初的失踪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但显然,唐阿姨还不打算放过陈似锦,她嚷嚷:“她在说谎,小小年纪就谎话连篇,以后还得了。”   陈似锦没搭理她,只是对刘老师说:“我觉得老师接下来应该去问一下他的寝室室友和部门同事,他们应该能知道更清楚的情况。而且,我对所谓的暗恋,当真是一点也不知情。”   “老师知道,你当学生助理这么久了,老师当然知道你的性子了。”刘老师把后半句“只是明显有人不依不饶”吞咽回了肚子里。   两方正在僵持着,有人在外面敲了办公室的门,不徐不缓地三下,然后金属的门把转动,活叶叩开,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啊,是姜老师,资料都打印好了吗?拿进来吧,小武老师你核对一下。”刘老师招呼。   那人在门外用冷清的目光逡巡了一圈室内的情景,蹙了蹙清秀的眉毛,这才走进来。   陈似锦听到“姜老师”这个称呼,耳朵就竖了起来。   今天早上丁老师还找陈似锦和她说代课老师的事情,嘱咐她这周需要抽出时间帮助新老师制定教学计划,没想到还没等她约呢,两人就这样碰上了。   姜辙目不斜视,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张牙舞爪站立在一边的中年妇女,径自走到了武老师面前,把手里用文件袋装起来的资料递给她。   他留着半长的头发,梳成了一个大背头,露出了一个光洁漂亮的额头。无框眼镜的镜脚支在高挺修长的鼻梁的两侧,将他眼睛里所有的光彩小心地藏了起来,只是乍一看好像清冷是错觉,温润是常态。他穿着白色的衬衫,没有打领带,扣子也一丝不苟地系着,搭着一条浅咖啡色的修身长裤。   陈似锦恍然觉得这个人,她见过,只是可惜,她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的了。   “是姜老师吗?您好,我是法学二班的班长,丁老师和我说过这周需要协助您完成教学计划,您看您什么时候有空?”   姜辙看了她一眼,目光只是懒懒地从她脸上打转而过,仅仅像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   “周五下午,办公室。”   他的嗓音和他这个人搭极了,陈似锦见过太多声音好听长相抱歉的声优歌手,头一回见到一位得上天垂怜的小哥哥,感动得都要热泪盈眶了。   “欸,我说小姑娘,小初还没有下落呢,你这什么意思?看到长得好看的小伙子就想要搭话几句是不是?”   刘老师忙劝解说:“这是新来的代课老师,不熟悉课堂进度和学生接受知识的程度,需要班长配合制定教学计划……每一个学院每一个班级都是这样的,只是工作,唐女士,你刚刚这话是不能乱说的。”   “没问题了,员工宿舍那边也已经安排妥当了,拎包入住即可……你现在是不是还住在酒店里?需要我过会儿载你去酒店把行李拿过来吗?”   “不用。”姜辙接过资料,说,“我刚刚去附近的4S店里提了一辆车,就在你们僵持不下的时候。”   陈似锦觉得他后面对时间状语的补充实在是不客气,似乎一点也不把未来的同事和需要好生安慰的学生家长放在眼里。果不其然,刘老师尴尬地挠了挠头。   “你们可以去询问一下舍友,或者在附近的网吧宾馆里找一找,这个年纪的小孩吃不了苦,跑不了多远。”姜辙似乎只是提出了一个可行的建议,但落在陈似锦的耳朵里,只觉得这人说话夹枪带棒的,似乎讥讽人。   虽然,陈似锦的观点与他大致相同。   陈似锦看着他走了出去,觉得自己在这儿已经坐了够久的了,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于是站起身来,问刘老师:“老师,我可以走了吗?”   被烦了一个下午,刘老师颇有几分精力憔悴,只能甩甩手,说:“走吧,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还会与你联系,你也注意着点关于唐初的动静,记得千万要及时汇报。”   陈似锦乖巧地答应下来。   她拎着在门口被冷落许久的雨伞走到电梯间的时候,姜辙刚刚乘上电梯,电梯门缓缓地关闭间,他看到了陈似锦,但丝毫没有开门等她的意思。眼神冷淡漠然,就像泛着金属光泽的电梯门,合上就不会打开了。    又是似曾相识。   陈似锦抿了抿嘴,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活中不会出现这样出色的人物,倘若要有,也只能是那一回。但在那一回中,再好的金玉剥开也不过是败絮。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这本书,送给那些坚强的姑娘们,哪怕在生活的重压下,也要微笑前进 ☆、悄无声息的爱恋(二)      唐初是在两天后被老师从学校旁边的网吧拎了回来,小伙子在网吧里没日没夜地打王者,精神恹恹,看到老妈冲进来的时候,也只是丧眉搭眼地乖乖地关电脑,起身回学校。   一点也没有逃学翘课的气概风度。   734的老师对他紧急盘问了两个小时,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唐初从头到尾都低着头坐在角落里,嘴巴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只有在牵扯到陈似锦的时候才略略开了一个口子。   “不关她的事情!”他这样气急败坏地说,此后再也没有开过口。   于是“唐初为爱翘课逃学”的消息如龙卷风般侵袭了学院贴吧,公众号以及企鹅空间,陈似锦莫名其妙地看到各处都有人在求照片求爆料,气得直接找管理员删帖删文章。   吴梦梦安慰她:“没事没事,就当自己离网红又近了一步。”   陈似锦在键盘上打字如飞,头也不回地说道:“谢谢哦,本姑娘不需要。”   黎晓咬着香蕉说:“说来也奇怪,唐初——是这个名字吧——喜欢你,怎么不直接来和你说,这样子一闹让大家都很尴尬欸。”   陈似锦和最后一个管理员沟通完毕,拿到确切的答复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合上电脑,看了她一眼,说:“不一定真的喜欢啊,唐初这个人,成熟不足,中二有余,懂吗?他只是觉得这样做很酷而已,和我没什么关系,充其量就是一个借口。”   吴梦梦和黎晓对视了一眼,似乎不是很理解陈似锦说的话。   今天是周四,陈似锦有活要干,见事情已经解决地差不多了,也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去。   “不理解也没关系,现在也不是关心这个事情的时候。”陈似锦弯腰捞起一双刷的很干净的板鞋穿上,说,“新来的代课老师我见到了,长得可帅了,就是感觉像个冰山似的,不是很好相处的样子。”   在这个四十岁以上教授遍地走,三十岁的讲师不是带娃就是发际线偏高的法商学院,能出现一个长得帅的老师,简直就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哪怕这位老师只教他们半个学期就要离开,这件事也万分需要载进校史,让这届得以瞻仰帅哥的学生在日后晋升为学长学姐后还能得意洋洋地对学弟学妹说“想当初学长/学姐可是见过全学院最帅的男老师!”   所以吴梦梦彻彻底底无视了陈似锦对新老师不好相处的评价:“可帅……有多帅?”   陈似锦把手机扔进包里,仔细地想了想,告诉她:“目测身高185,一副斯文败类的样子,但身材很好。”然后压低了嗓子,偷偷地告诉她们,“那天下雨,他又穿了衬衫,所以……你懂的。我就看到了一丢丢,身材可好了,绝对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款。”   “啊!”吴梦梦尖叫了一声,大吼,“陈似锦,你这个色鬼,你居然没有拍照片,过分!”   黎晓在一旁默默无语。   陈似锦拎着小包出门,笑容被掩饰在了门后,她伸出手在太阳穴处揉了揉,然后才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短号。   “你在一号教学楼了吗?”   电话那头回答说:“没有啊,你不是让杭息把画拿走了吗?”   陈似锦愣了愣,终于从记忆里把这号人给扒拉了出来。   陈似锦的的确确是有追求者的,但这人绝对不是唐初,而是这货口中的杭息,隔壁会计三班的团支书,新闻采编部部长的着重培养对象。   “你为什么要把画给他?我不是说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吗?你这是破坏了诚实信用原则!”陈似锦拎着电话跑下楼,从车棚里拉出一辆二手自行车。   电话那头还在说:“杭息说把画带到你打工的那家奶茶店去了,他也把钱付清楚了,其他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陈似锦把电话给挂了,骑着单车就往留学生村去了。   杭大作为一所与国际化接轨的211大学,慷慨地从自己的校区中划出了三分之一的地,供给只到全校五分之一数量的留学生使用,学生们都习惯把那地儿称作“留学生村”。留学生村里一般的教学设施就不说了,校区外一水的娱乐休闲服务都齐全了,并且如果愿意,出了校区只需要步行十分钟就能到达购物广场。这样的地儿,简直就是“地球村”的理念,快捷方便。   陈似锦骑了三十分钟的单车终于到了自己的打工地儿,一家坐落于步行街的奶茶店。店长在门外支了块小黑板,用小粉笔写上本店今日推荐的饮品和甜点,略一抬头,就能看见落地的玻璃窗后,杭息举着奶茶对陈似锦晃着欠揍的笑容。   陈似锦把车锁好,进门。   此时正值饭点,奶茶店里的客人寥寥,大都聚在布艺沙发上看书或者闲谈,杭息一人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倒显得扎眼了。   陈似锦站在他面前,绷着脸,问:“画呢?”   “在呢。”杭息从背包里抽出一卷用皮筋扎好的画,却不递给陈似锦,只是拿着它晃了晃,说,“晚上和我吃饭,我就把画给你。”   “没空,晚上有工作。”陈似锦眉眼未动,只是从钱包里掏出三百元给他,“喏,这是钱。”   “我不要钱。”航息盯着钱盯了几秒,然后转开视线,说,“就是想和你一起吃个饭。”   陈似锦摊摊手:“晚上真的没空。”   “似锦!过来打理一下流离台。”店长在招呼陈似锦去工作了。   陈似锦答应了一声,杭息紧接着说:“那明天?周末你总有空了吧?”   陈似锦说:“不好意思,周五下午和晚上要看书,周末也有兼职。”   杭息说:“不是吧?一天到晚不是打工就是学习,你这还是大学生的样子吗?有意思吗?你不会这是在搪塞我的吧?”   “没有搪塞,是真话。”陈似锦把钱拍在桌子上,“快点给我画。”   店长往冰柜里塞好牛奶看到陈似锦还站在玻璃窗前没动,视线微微挪动了一下,看到杭息,也就明白了,于是宽容地说:“再给你半个小时的时间处理私事,处理完后就赶紧过来打理。”   “就来。”陈似锦回了一声,然后对杭息说,“你们喜欢花钱,我个人呢比较爱挣钱,摆明了我俩玩不到一块儿去。你就别在我这边浪费时间了,把画给我吧,我要去工作了。”   杭息抿了抿嘴,没有说什么,把画递给了陈似锦,但那三百元钱怎么也不肯收。   陈似锦看了他一眼,没再坚持,只是转手给他的支付宝转了帐。   店长本就是个有轻微洁癖的人,台子已经收拾得很干净了,陈似锦只需要把散在桌子上的一面印着菜单一面印着店名和配送电话的卡片整理好,用皮筋捆住,放进名片匣子里。   杭息又溜了过来,手支在台子上和陈似锦说话:“唐初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陈似锦懒得搭理他,手脚麻利地拿着抹布擦来擦去。   “他被记过,然后停学一周了,啧啧,这小子。”杭息玩着陈似锦刚刚整理好的名片匣子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他喜欢你的时候都快笑死了,你说这人哪来的自信,连我这样的超级大帅哥都被你拒绝了三四次,也没说什么,他这个穷屌丝就被你拒绝了一次,就去网吧里藏了四天,我天,这玻璃心。”   陈似锦有点不喜欢他幸灾乐祸的表情,但更关心他说的。   “他表白过?”   杭息挑了挑眉,咦了一声,说:“你不知道吗?他不是加了你的微信和你告白了吗?”   陈似锦把擦好的玻璃杯放进消毒柜里,略略侧了侧头,睁大了眼睛,后知后觉地说:“哦,是有这一位,但他都没有说他是谁,直接上来告白,我以为是来骚扰的,就直接删了。”   如果真是这样,陈似锦只能觉得万分抱歉了。   杭息看到陈似锦弯腰从柜子里拿出一盒粉笔一块支架立起来的小黑板,立刻把名片匣子扔回原处,抢先抽过一支小粉笔,说:“我帮你写呗,要写价格吗?”   “不用。”陈似锦给他点位置,“就写‘出售中国国画’,国画两个字大一点。”   杭息的字算不上好看,但在男生中已经算得出挑了,他低头认真地写完后,换了一支红色的粉笔,在后头缀上一颗爱心,然后再殷勤地帮陈似锦支好黑板。   “那你要……”杭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陈似锦因为乌龙拒绝了唐初,但这并不意味着陈似锦会不喜欢唐初这一款。虽然在他眼里,唐初都比不上自己的一根手指,但陈似锦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自己,这让杭息很怀疑她是不是不喜欢高富帅。   “要什么?”陈似锦会错了杭息的意思,耸了耸肩说,“我既然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去安慰他?以对不住他的名义给他一点甜头然后再冷冰冰拒绝他吗?”   杭息愣了一下,解释说:“我的意思是……”结果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反应过来了,眉开眼笑的,“对啊,当然不用。”   只要知道陈似锦不喜欢唐初就可以了,别的管他呢。   店门打开,挂在门楣上的铃铛应声振了两下,陈似锦扯了扯嘴角,说:“我要工作了,你回去吧,晚上没时间。”   杭息眉飞色舞地说:“好好,我有空了再来找你玩啊,下次别再拒绝我了,拒绝的心都要痛了。”   陈似锦划开点菜单,没有绑紧的发丝从耳边垂下,落在腮边。她低着头,没有回答的意思,只是招呼客人点单,杭息全然不在意,乐颠颠地背着书包就跑了。   客人点了一杯抹茶味的奶盖,陈似锦在封盖的时候,店长忽然从后头飘了出来,悠悠地说:“造孽啊,挺好的一小伙子,怎么就喜欢上你这种油盐不进的人了呢。”   陈似从封杯机的杯托上把奶盖取下来,然后熟练的取吸管装袋,微笑地递给客人,这才有时间去回答店长:“可能就是有人眼瞎吧。”   “哎呦,还傲娇上了呢。”说是店长,其实也只是刚刚从杭大毕业的学姐,性子很好,跟陈似锦聊天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可以作威作福,“这小伙子吧,长得不错,可以打八十分,冷眼观察了这几天吧,感觉家里也是有钱的。姐姐我也很喜欢这种小男生呢,我说你还矜持什么?早答应早好,不然等人跑了有你哭的时候了。”   陈似锦这才反应过来,抽着嘴角问店长:“你一直以为我是在矜持?” ☆、似曾的相识(一)      店长眨了眨眼,反问了陈似锦一句:“不是吗?小弟弟性子也不错,你这样冷言冷语地对待,他还能好脾气地跟在你身后跑来跑去的。我当真是挑不出他有什么不好。”   陈似锦牵着嘴角笑了笑,说:“可能我的要求高了点吧。”   “唔,要求太高小心找不到男朋友。”店长说,“人要懂得知足。”   陈似锦笑笑,门口铃铛晃着响了,走进来两个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人。她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小黑板的位置,露出八颗牙齿笑着招呼他们:“想喝点什么?”   两人对着菜单上的图片点了饮品,其中一个不负陈似锦所望注意到了小黑板,拉着朋友耳语了一阵,她似是不觉,帮他们把奶茶打包好,微笑着说:“欢迎下次光临。”   右边的男生接过奶茶要走,左边的那个却犹豫了,指着小黑板说:“你们这儿有中国画吗?”   外国人说中国话的时候总有一种大舌头捋不平的感觉,但不可否认,陈似锦爱死这种声音了,她几乎是立刻却不失端庄矜持地回答:“是的。”   最后,左边的那位外国小哥用三千人民币买走了陈似锦用三百元从美院学生中买进的画,她支着下巴听到支付宝里钱落钱袋子里的声音,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是熨帖舒适的。   店长不物羡慕地说:“又成交了一幅啊,你这简直就是奸商的交易。”   陈似锦挑着眉哼唧了一声,不无得意。   店长忽然说道:“似锦,你拒绝那个男生不会是因为顾虑双方家庭不配吧?”   陈似锦愣了愣,只是没有想到店长居然能用这件事情牵扯到另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上,但她这副样子落到店长眼里,却觉得陈似锦露出的是被戳中心事的尴尬。   店长忙拍拍陈似锦的肩膀,安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唉,似锦,现在不同往日了,有钱人家也不一定会注重门第了,况且,退一万步讲,你们也不一定能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陈似锦不得不出声制止店长越来越不靠谱的猜想,说:“店长,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什么矜持和顾虑的事情,别多想,啊?”   店长似乎还有些不信,临走前多看了陈似锦好几眼,满满的是对她的怜惜。   陈似锦有些不舒服,但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   下午四点半过后,陈似锦就落班了。店长知道她还有直播要做,没有时间吃晚饭,就塞给她一份芒果千层蛋糕和一杯珍珠奶茶。陈似锦并不推脱,收下了,仍旧踩着她的单车骑回了本部校区。   现在已经是下课了,两旁的法国梧桐树夹着一条大道分侧而开,蜿蜒前行。路上走着一波波的人,陈似锦抿着嘴绕过揪在一起打闹的情侣,跳下车的时候,还歪着头看了他们一会儿。   交往吗?陈似锦想象不出她爱一个陌生人的样子,生活已经把她所有的热气都消耗殆尽,对于她来说,哪怕拼尽全力也只能过完平凡的一生,如果真需要她再抽出一部分精力去无私地献给另一个人,或许她真的会过劳而死。   随便找了一间教室坐下,陈似锦用手机登上了歪歪,进入了社团的直播间。   陈似锦入古风圈子,玩歪歪是件很偶然的事情。   那个时候她家尚且没有电脑,便听高中班里的女生在说古风歌,说歪歪。陈似锦对这些事情向来兴致缺缺,只是疲倦地做着数学卷子。后来那个女生来拉她,问她有没有在玩歪歪?   陈似锦的函数题解了一半被人打扰了思路,内心犹是不满,却听那个女生很兴奋地告诉她:“似锦,你唱歌这样好听,去歪歪开房间每个月能有万元收入吧?”   陈似锦心中的不满消了一半,下意识地看了眼另一个女生,那女生向来看不起杂牌穿着的陈似锦,慢条斯理又满是嘲笑地说:“这也要看各人的本事,像我男神,长得好,唱得好,声音又温柔,我每个月在他身上砸几万的钱也不会手软。”   陈似锦低眉咬着笔头,听进去了。   从高二玩到大一,陈似锦的运气不错,只是三年的功夫就在古风歌曲大社——枕石里占了一席之地,虽然相距大神还有很大的距离,但不得不说,陈似锦的大部分收入都来自直播打赏以及出专辑。   陈似锦是和散散合作的。散散作为枕石的社长,一点也没有高冷气质,卖的了萌,尬得了段子,陈似锦和他合作从来都没有什么压力。   耳麦里放着轻柔的背景音乐,陈似锦托着腮看快速刷过的评论,有小粉丝在上字幕,不知道是因为业务不熟练,还是紧张,字幕上的抖抖索索的,不过还好,评论里很和谐,没出什么大乱子。   陈似锦松了口气,感觉这次直播可以很轻松地过去了。   蓦然,一个鲜红字体加粗的评论从屏幕里蹦了出来,连刷了好几条。   “四井大大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中间夹着老粉丝的评论,清一色表达出一个意思。   “这位是新来的吧?我们大大作为母胎单身,素来缺乏对另一半的想象力。”   陈似锦翘了翘嘴角,结束了直播。   夜色已经深了,陈似锦没有亮灯,由着浓墨的黑从窗外泼进了室内,唯一的色彩是月色拖出的光痕,像一道道抹在地上擦不去的污渍。   陈似锦沉默地吃完蛋糕,把叉子扔进盒子中,双手袖在膝盖上,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坐着。   周身都是无力的感觉,大概是因为跑得太急,走得太快,偶然得了个暂歇的机会,才突然感觉四肢乏力。她转头望了眼窗外的黑夜,只有月亮,没有星星,无垠的夜色温柔又多情,弯在头顶,几亿万年来亘古不变。而地上的人,历经悲欢离合。她有时候在想,几千年的夜色和几千年后的夜色没有区别,人类忙碌地求得利要得权,百年后,尸体一炬,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当然,她没有资格来思考这个,她所想的应当是,幸幸苦苦几十年,就为了口吃为了地睡,可总有死期相待,又何必如此辛苦。   反正总要死得嘛,又何必活得这么辛苦,忍受这么多。   四周很安静,唯一还灵动着的是她湿亮的眸色,她低头,用双手捂着了脸,泪水慢慢从指缝里渗了出来。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我有时候,挺想试一试起飞上天的感觉,可是不知道怎么,其实有那么一两次,人已经在窗台上蹲着了,就是没这个勇气往下跳。我有勇气活着,却没有勇气死去,呵。”她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很难看的手,生着茧子,皮肤变白起皱被她撕了一小片,“说我不嫉妒是假的,同是生而为人,凭什么有些人就可以这么无忧无虑,他们所有的,我要花上几倍的力气才能得到,又或者永远也得不到,可我想要的,他们从出生开始就不缺。”   陈似锦放下手,用手背抹去了眼泪,她再开口说话时,已经发现自己的声音带着很重的鼻音,抽抽搭搭的,话也说不顺畅。她很讨厌这种感觉,捏着鼻子让自己的气努力顺了点,然后牵着嘴角告诉自己。   “一个人坐着又在伤春悲秋什么啊,好像全世界只有自己最辛苦一样。跟那些老来失独,壮而残疾,少而失智的人比一比,我已经很幸运了,好不好?”   她说完一侧头,又沉默了。   最后她拢着手,呢喃说:“就快要熬过去了,所有的事情都会好起来的。”   话尾还未落,尚在空气中打飘,教室里的灯忽然打开了,贸然闯入的光亮惊煞了清静,陈似锦慌乱地看着来人,向来带着笑意的脸布满了难以抑制的尴尬和窘迫,   门外的男人插着裤袋,手还按在开关上没有放下来,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无动于衷地问她:“需要我关灯离开吗?还是说你准备走了?”他说着瞥了眼陈似锦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吃完了的蛋糕,以及还未开封的奶茶,蹙了蹙眉。   “在等男朋友?”   他显然是误会了。   陈似锦揪着自己的衣角,低着头,说:“没……嗯,刚刚在歪歪上和朋友pia戏呢,应该没有吓到姜老师吧?”   姜辙匮乏表情的脸终于活络了过来,他惊讶地重新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女孩,终于有了些映象。   “我只是恰巧路过听见里面的动静不太对,所以看看。”姜辙说,遮在无框眼镜后的眼睛略略挑了一下,头一回认认真真地看了手足无措的陈似锦,目光在瞬间露出了茫然。   陈似锦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只是还不敢抬头,怕红了的眼眶会暴露方才的脆弱:“老师需要用这间教室吗?”   “不用,你继续吧。”姜辙仍旧是那副淡淡的样子,不容易让人揣测到他方才听到了什么,想了什么,只是顺手把灯关了,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教室,顺手带上了门。   陈似锦好像被人卸去了所有的力气,猛地坐回位置上。她已经无暇去想姜辙为何忽然会出现在这里,左不过是趁着晚上人少清静过来熟悉一下环境——这都是不值得顾念的。陈似锦只是烦忧方才的一番自言自语被他听去了多少。   “真是倒霉。”   陈似锦捏着手指头想。   她喜欢一个人压力大的时候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哪怕偶尔会把自己说哭了也无所谓,反正也只是一种减压的方式。但若让别人听去了那就不一样了,毕竟大概没有人会愿意让别人偷窥到内心哪怕一点点的脆弱。   更何况是陈似锦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呢。   离开教学楼前,她用手机打着手电筒摸到卫生间,拿凉水冲洗了脸,用纸巾细细地抹干水珠子,这才出门。教学楼的管理员大叔已经拿着钥匙准备锁门了,看到陈似锦的时候惊讶地把皮圈锁从玻璃门门把上取下来。   “刚刚姜老师出去的时候,他没有和我说里面还有人啊。话说回来,你在里面干嘛?灯都不亮,我还以为没人了呢。”   大叔絮絮叨叨地说,陈似锦撩起落在腮边的头发,抱歉地笑了笑,走了。   回到寝室的时候,吹头发的吹头发,看海绵宝宝的跟着海绵宝宝笑得喘不过气来。小小的屋子里喧腾着热闹人气,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陈似锦,陈似锦舒了一口气,把书包放下。   “似锦似锦!”吴梦梦终于暂定了视频,提醒陈似锦,“你明天是不是要去找姜老师啊?求爆照!”   陈似锦站在柜子前取洗漱用品,上床下桌的陈设,让高高竖起的床杆和挂着的包包衣物挡住了吴梦梦的视线,所以直到现在她也没发现什么不妥。   陈似锦对着镜子照了照已经消去大半红丝的眼睛,这才放心下来,顺口答道:“算了吧,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不是上交国家就是出柜,你以为轮得到你?”   吴梦梦“嘤嘤”了两下,说:“人家只是想要一张屏保照片嘛!再说了,你说他很冷,这么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另一半?”   “冰山攻配健气受,跟包子配狗一样,天经地义啊。”陈似锦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一如既往地在寝室里说说男人,开开车,嬉闹顽笑,无论是内心里涌出的无力挫败还是被撞破的尴尬,都平静得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似曾的相识(二)      结果一直到周五,吴梦梦仍旧执着一颗窥探姜老师之盛世美颜的小心心,在陈似锦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就差把狗仔偷拍的教程亲手呈到她的面前了。   陈似锦很无奈,只能在出门前拎着吴梦梦的耳朵警告她说:“如果我被发现了,绝对会把你供出来的。”   “如果是在严刑逼供之下……”   “如果在严刑逼供之下,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姜老师你是如何强迫我的,我内心是有多不愿。”陈似锦放过她的耳朵,背着包甩上门就走了。   姜轲的办公室占的是原来彭老师的位置,陈似锦对这儿熟得不能再熟了,轻车熟路地敲了敲门,门没有关严实,她也就开门进去了。   两扇铝合窗户大开着,办公室清一色的蓝色窗帘被安安稳稳地卷了起来,徐徐的风送着蓝天白云进来,连放在窗台上的两盆盆栽都格外有活力地郁郁葱葱着。   姜辙坐在办公桌后面,桌子上放着的电脑已经黑屏了,只有底下的提示灯闪烁着跳动。他握着一只白色骨瓷的茶杯在喝茶,面前摊着一本看了一半的书,书的边角工整如新。   他放下茶杯,清淡的目光在镜片后一闪而过,之后涌上的又是如深渊般不可窥探的浓黑墨色。   “姜老师。”陈似锦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本来就有些尴尬,当她发现办公室里只坐着姜辙一个人的时候,这尴尬就更为尤甚了。   “唔,来了。”姜辙顺手把手边的书签夹进了书中,然后把书按照大小规整地放入立式书架中。   “坐罢,给我看看你的笔记。”   “哦,嗯。”陈似锦早就准备好了,听他一说,立刻就从书包里掏出教材和笔记本递给姜辙。   姜辙没有看教材,掀开了笔记本,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已经卷起毛边的纸张捋平,用手指压着,这才开始看。   陈似锦有些窘迫。   姜辙今天打扮得很轻爽,穿白色的衬衫,外头披了一件驼色的小夹克,配着那副长相,当真是符合“斯文败类”四个字。但这样的人,举手投足间,与其说是精致追求完美,倒不如说是带着一副与生俱来的傲慢。   她与姜辙时至今日只见了三回,但每一次,都会让陈似锦觉得姜辙是一个不容易把人放在眼里的人,不是说他刻意地忽略,而只是单纯地觉得没有一人能让他上点心,这种无意才是最大的傲慢。   陈似锦从书包里把手机掏出来的时候,深以为然地觉得大概就是这种梳理淡漠让她觉得姜辙和记忆中的那个人很像,但两人也只是很像而已,姜辙的气质是内敛的,如果看不仔细,大概会觉得他是个比较温和的人。而那个人所有的都是外放的,毫不遮掩的张狂。   大概不是同一个人吧,虽然他们都姓姜。   她把手机放在桌子底下,只把摄像头翘出桌面,眼睛不住地向下瞟,努力地对焦找脸,既然都在拍了,当然是要拍得清晰上照了。   “把照片删了。”陈似锦刚刚按下了快门键,姜辙头也没抬就说。   “哈?哦哦。”陈似锦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像模像样地要删图,但手指头虚虚一晃,就给吴梦梦发了。   姜辙终于抬起头了,他推了推架在如刀刻般的鼻梁上的眼镜,藏在后头的双眸笃定自信。   “把两张图片都删了,趁在别人看到之前。”   陈似锦没成想他居然来这个都发现了,双手合十刚巧把手机扣在了掌中央,抬手放在鼻尖,祈求说:“发都发了,老师,撤回不合适,同学们都很好奇您的样子,想要提前熟悉一下您呢。”   姜辙居然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说:“一面对老师说敬语,一面偷拍老师,这好像更加不合适吧?”   那勾嘴角实在太短暂了,但陈似锦向来会看人颜色,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也敏感地察觉了,在心中咋了下舌,觉得他居然这么快就能对自己露出一个笑实在太不正常了,实在与自己对他的认识太不符合了。   陈似锦手中的手机接连震动了四五下,不用看就知道是吴梦梦发来的,这小妮子估计在看到老师的真容后发疯了,连发了四五条消息来表达内心的兴奋。陈似锦都懒得也不敢点开来看,吴梦梦会说出怎样的话,一个寝室出来接受同一种文化熏陶的,她还能不知道?   “看来看到了。”姜辙眉尖蹙了蹙,慢条斯理的话语中听不出多余的感情,“不要外传,我怕麻烦。”   “哦,好的,老师。”陈似锦低下头忽略吴梦梦的消息,只简单地发了三个字‘别外传!’。   姜辙把书本合上,右手顺势便扣在上头,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书本封面。   “平时看什么书?”   “文学历史类的,额,专业的话就看教材和课件。”   姜辙啧了一声:“这水平。”   轻飘飘的一句话,好像只是很随意的一个点评,可是从他口中说出就有了满满的恶意。   陈似锦再次肯定了姜辙在心中的第一层形象,无论怎样这都不是一个讨喜的人。   “历史类的书籍,”姜辙接着问,“看中国法制史,或者外国法制史吗?”   陈似锦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姜辙对这个倒没有半点意外,只是拉过鼠标,点亮了屏幕,嘀咕了一句:“看来要重做课件了。”   陈似锦有些奇怪:“彭老师之前没有和您沟通过吗?”   “没。”姜辙回答,“不然要你来干什么?”   陈似锦被噎得没了话,低头无聊地摆弄手机。   姜辙说:“把学姐的课件给我一份。”   陈似锦犹豫了很久,才想起这位代课老师是彭老师研究生时候的师弟,倒的确是要称呼一句学姐的。   陈似锦说:“用什么传给您呢?”   “企鹅号吧。”姜辙从抽屉里拿出手机,开了指纹锁,点开企鹅号的页面,递给陈似锦。   陈似锦一手一个手机,拿着扫二维码,很快就通过了好友申请,之后就是修改备注名了,本来是能一气呵成的事情,等她看到姜辙的昵称时却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陈似锦本来悠闲轻松的心在瞬间被天上千钧的陨石砸中,不由分说地冲着地下几千米去,上头是陨石值几吨,下头是引力多少,两边都沉甸甸的,只有中间一颗灰扑扑的心还在苟延残喘。   “姜辙……老师的企鹅号是自己的名字吗?”   “嗯。”   “老师是杭城本地人吗?”   “嗯。”   “老师家里是开娱乐公司的吗?”   “有一家。”   真的是他。   多年前绝望的冬日午后,姜辙手插着裤袋,另一只手的指间点着一支香烟,他就这样随意慵懒地站在一帮人的面前,桃花眼微微向上挑,眼底阴郁得可怕。   他对陈似锦漫不经心地说:“别记错了,我是姜辙。”随意地就像用小费打发一个战战兢兢服侍了许久的服务生,指间里随便漏出点什么东西对于别人都应该是一种恩赐。   陈似锦时至今日还记得那时候的自己,背着双肩包,站在摩天大楼前,地板被刷得光洁照人,略一略低头就能照得出局促的脸以及寒酸的打扮。   她那时候多傻啊,她居然会对他说:“我不找你,你只是个学生,解决不了,我找你爸爸。”   姜辙嗤笑了一下,桃花眼微妙的弯了弯,眼底仍是沉郁的黑色。他屈指弹去烟灰,把烟衔在嘴里,咬着说:“找我,还能给你个几十百来万的,找我爸,你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剩下的陈似锦已经记不真切了,从角落里扫落出来的记忆包裹中最后的一个画面是姜辙把自己的名片夹在了陈似锦的身上,真的是身上。那时候的陈似锦穿着一件红色的格子衬衫,每一个扣子都规规矩矩地扣了起来,但是姜辙却偏偏用自己的名片拨开了第一颗扣子和第二颗扣子中的衣襟,露出了陈似锦里头的白色小吊带衫,他清清楚楚地啧了声,然后把名片的一半塞在了里头。   姜辙曲着手指敲了敲露在外头的一半,然后桃花眼略略向上一斜,说:“别忘了,找姜辙。”   他把烟蒂扔在地上,用锃亮的皮鞋碾了碾,灰色的烟烬从破开的烟纸散了出来,呈在众目睽睽之下,风一吹就没了。   十四岁的陈似锦揪着双肩膀的带子,拳起捏紧的手几不可见的微微发颤。她的眼圈倔强地红了边角,四周吵吵闹闹的,是姜辙的手下和跟来的社会新闻记者起了冲突,没有人注意陈似锦,可她偏偏觉得自己就是那枚烟蒂,被碾开了外皮,剩下的都被袒露在外,战战兢兢地被人打量,供人评价。   时隔六年,陈似锦和姜辙分坐在办公桌的两侧,一个是代课老师,一个是学生,彼此都没有认出对方,心平气和地谈着要做的事情,然后悄无声息地在心里暗自给对方做了评价。   哪里能想到,两人相识在前,结恨在前。真不晓得天上的神仙在安排命数的时候是脑子抽了还是特意排出一场大戏来解闷,偏偏又要把他们凑在了一处。   姜辙的注意力都在课件上,理所当然地不会去关心一直都没有动静的陈似锦在干什么。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认真的时候眼睛里居然真的有光在闪烁。   陈似锦对着他,用唇形说:“衣冠禽兽,道貌岸然。”   好像这样能让她稍稍解气一点,可是分明的,陈似锦能感觉到陨石最后又动了一下,彻彻底底把心压成七八瓣,需要好生拾掇才能再次勉强拼凑回来。   姜辙问:“课件呢?”   真奇怪,明明内心是如何的山崩地裂海啸风卷,可是面上除却裂开的那道小口子,让陈似锦没忍住用唇形骂了姜辙外,再也没有什么踪迹可以让旁人推敲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了,老师。”陈似锦把姜辙的手机放在办公桌上,轻轻推了回去,“需要我把您拉到班级群里吗?以后您传课件,发通知都可以方便些。”   她四平八稳地说着,平静如初,只是右手曲起手指不自觉地扣着手机屏幕。这是陈似锦在情绪出现无法预测的大波动的时候,下意识的行为,倒不一定会敲扣东西,只是右手的食指必然是曲着的。   因为她记住了,那个男人在张开臂膀跳下楼的时候,右手手掌上缺了一根手指。因为她记住了,姜辙在那时候正是曲着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捏着名片塞了进来,手指非常漂亮,可是陈似锦有时在梦中看见的却是白骨森森。 ☆、似曾的相识(三)      姜辙非常无所谓地“嗯”了声。   陈似锦低头在发亮的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就把姜辙拉进群里,然后在群里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我们的民法代课老师,姜辙姜老师。”   潜水的同学立刻浮出了水面,发红包的发红包,斗图的斗图,热热闹闹吵着要姜老师出来给一个最高指示。   这帮孩子被彭老师折磨了半个学期,一直对新老师满怀期待,希望老师善良,温柔,最好还能在期末考试放个水什么。现在终于盼到老师进群了,当然要积极地出来抱大腿,混脸熟了。   可惜,姜辙对此非常没有兴趣,声音寡淡地说:“把群消息禁掉。”   陈似锦耸了耸肩,非常无所谓地点了几下界面,然后把姜辙的手机顺着桌面重新滑到他面前。   姜辙又问了陈似锦一些问题,有简单的也有难的,不过只是为了试个水平深浅。陈似锦没什么心情,懒懒洋洋地回答了。   最后,姜辙把电脑合上,抬头看她,第一次,陈似锦在姜辙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缩成小小一束的倒影。   “你方才打听我打听地这样仔细是做什么?”姜辙慢条斯理地重复着陈似锦方才问的问题,自问自答的,“老师的企鹅号是自己的名字吗?对啊,我叫姜辙。老师是杭城本地人吗?对的,杭城本地土著人,老师家里是开娱乐公司的吗?有一家半死不活的。”   陈似锦看着他,从他的面无表情中窥探不出什么意味,只是听得越来越紧张。   “前面两个问题到好像还是可以理解的,但最后一个,就不是什么寻常问题了吧?”   陈似锦在大脑里搜寻了一圈,快速地找到了一个看似蛮正常的回答:“不,我只是喜欢嘉程旗下的一个艺人,又不巧看到老师姓姜,所以抱着是不是这样凑巧可以拜托老师要张签名照的念头问了老师,没有其他什么意思,您别多想。”   姜辙勾起唇角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往椅背上依靠,抬着下巴看着陈似锦,当真是一种对峙了。   “你叫……”他的目光在陈似锦翻开的笔记本上一瞟而过,“陈似锦,哪里人?”   陈似锦张了张嘴,曲着的右指微微颤抖,她低着头说:“杭城沙平人。”   杭城很大,有很多的区,沙平是最偏远的那个,每一个在沙平落脚的人,大概都不相信他们到了杭城。   姜辙的眉尖蹙了蹙,低垂着眼睑,说:“家里是不是只有你和母亲?”   陈似锦咬着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以无声来对峙他。   姜辙居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简单地帮陈似锦合上笔记本,仍旧把教材和笔记本整好递给她,微微颔首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除此之外,不置一词。   这让陈似锦错愣了很久,姜辙方才问的那些问题,很让陈似锦认为他还记得当年的事,如果顺着他的性子下去,他总会冷嘲热讽一句,又或者递上一个轻蔑的眼神。毕竟方才虽然竭力掩饰了,但陈似锦确确实实有一点失态了。   但他却没有。   走出教务楼的时候,陈似锦又忽然意识到,姜辙记得这件事且能很快判断出来陈似锦的身份,本来就是一件非常值得让人深思的事情。   半个学期有多久?六十九天,一千六百五十六个小时,九万九千三百六十分钟,五百九十六万一千六百秒。   民法有几节课?一周两节,一个月八节,总共还有十九节。每节课时间九十分钟,是一千七百十分钟,十万两千九百秒。   会过得很快的。   陈似锦敲了敲黑板,站在讲台上,眯着眼逡巡了一圈教室,说:“每个寝室的寝室长核对一下本寝室的人是否都到了,没到的报给我。”   底下的人传来一阵哄笑,暧昧的嘘声此起彼伏,因为唐初被停学了,他们只能把玩味的目光转向陈似锦,对着她吹了一长串口哨。   陈似锦蹙了蹙眉头,没有理会他们,只是逐个点寝室长的名字。等把出勤情况汇总后,她才有空搭理他们。   “还有五分钟上课,我在这里提醒一下大家,因为彭老师出国升造,接下来的课是由彭老师研究生时候的师弟代上,据我所知,没什么教学经验。”   陈似锦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班上的女生立刻插进这个空子尖着嗓子询问:“是不是很帅?梦梦说长得很帅的,可是她不给照片,到底有多帅?”   男生立刻不满地冲女生喊:“有没有搞错?这么肤浅啊,帅的都在这边,你还要找谁?”   “安静安静。”陈似锦拍拍讲台,说,“我刚刚说他没什么教学经验的意思是他不会顾虑我们还只是个学生,也大概不会去思忖我们的理解程度,所以他接下来的课可能会很晦涩难懂,大家做好心理准备。至于他帅不帅,还有三分钟就能见到了,自己判断吧。”   “肯定帅的,前几天我们部门的小伙伴在教务楼看到了一个可帅的男老师,肯定就是他!”   颜狗面前,颜值才是王道,其他的,先滚一边待着去。   陈似锦坐回吴梦梦的身边,把还放在课桌上的包塞到桌肚子里头,上头只清爽地摊着两本书,放着一个水杯。   还有两分钟,姜辙终于踏进了教室。仍就是那副打扮,大背头,无框眼镜,白衬衫,藏青色双排扣的夹克,黑色修身裤。随便把教材扔在讲台上,随意地一站,连光线都拥挤起来了。   “一米八五?确定吗?都快一米九了吧?”吴梦梦拉着陈似锦的袖子,激动地说。   “哦,所以呢?”陈似锦翻着课本,兴致缺缺地问。   “所以……这身高,跟谁都最萌身高差啊,不过太高了,万一处个一米五的小受,接吻都累死了。”   陈似锦的手一顿,抬头正巧看见姜辙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吴梦梦……这个蠢货已经忘了她们现在坐在第一排,离讲台有多近,居然就这样大大咧咧地说了出来,且全然没有意识到她已经成功地引起了姜辙的注意,还揪着陈似锦的袖子求认同。   陈似锦叹了口气,捏开她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好自为之。”   姜辙的桃花眼微微弯了一下,从粉笔盒里取出一支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写了一手漂亮的行书,勾挑连丝间,筋骨老健,风神洒落,尤其是出锋之笔,收笔时又尖锐饱满,富有力度和余势。   “我去,字这么漂亮。”吴梦梦都快冒星星眼了,“让我猜猜,姜老师应该是书本网的出身吧,一看就是很有教养的样子。”   “不是。”陈似锦动了动唇,反驳她,“是铜臭冲天,见利忘义的商人家庭。”   吴梦梦不去理会她是如何得知的,只是转头冒着星星眼看着姜辙。   姜辙曲着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名字,说:“姜辙,是你们下半个学期的民法老师。学姐走得比较急,只是大致与我说了你们班的情况,既然如此,那下半个学期就按照我的规矩来。”   他轻轻挽起自己的袖子,双手支在讲台上,淡淡地看着底下那片还不知道祸难降临的学生。   “每节民法课都会抽出十分钟进行小测验,最后记录平时成绩。在期末考试之前,交一份读书笔记,乌尔比安也好,康德也好,随便一个,只要和专业有关。每周最后一节民法课进行法条默写,以章节为单位。”   他话说到一半,大家在底下就起了骚动,等最后一个字落了地,骚动就更加大了,有男生大声说:“老师,能不能稍微少一点,内容太多了,我们完不成。”   姜辙似笑非笑地说:“不能。”   吴梦梦说:“虽然姜老师很帅没错,可是这样也太不近人情了,这已经不是帅不帅的问题   了,喂,似锦,似锦,你说句话啊。”   陈似锦说:“随便吧。”   同学要求不成,只能郁闷地打开教材,看着课件上课。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一开始自己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彭老师推荐的人,尤其是这个人还是彭老师的师弟,怎么可能温柔善良?都是一个师父带出来的,必然也是凶残无比的大魔头啊,他们一开始到底是哪来的自信?   同学们都泪流满面地听着课。   临近下课,姜辙刚刚把权利体系开了个头,但也就此收住了,他问:“班上的课代表是谁?”   有同学懒懒洋洋地回答:“班长啊。”   陈似锦面无表情地看着姜辙说:“吴梦梦想自动请缨。”   吴梦梦在一旁无辜地眨眨眼。   姜辙头也没抬:“就你吧,事情都干熟了,换人太麻烦了。”   陈似锦咬了咬嘴唇,没有再说什么了。   下课铃声一打,同学都如潮水般涌出了教室,只是一两分钟的时间,感觉整幢教学楼都空旷了,但很快就有下一批上课的学生到来,填补了这短暂的安静。陈似锦收拾好书包,和吴梦梦分开,她没有回寝室,而是找了间空教室继续看书。   班级群里早就闹成一片了,各种关于新老师的牢骚都在上头冒泡,但一条条往下看,不难发现牢骚不过是载体,姑娘少年们蠢蠢欲动地斗图发段子才是重点。   陈似锦把手机关了扔进书包里,然后掏出民法书,整理这节课的笔记。   一直看到了中午,陈似锦已经有了饥饿感,这才起身,仍旧把书包收拾好,然后开机打算问问颓在寝室里的吴梦梦和黎晓中午打算吃什么。   结果手机一开,蹦出来的先是十几条微信,都是杭息发的,问陈似锦学工期中打算聚餐,她心仪哪里。   最开始是五分钟一条,后来是一分钟,最后是一分钟几条,到现在陈似锦看到,已经把地点定下来了。   “中午在钟雨山庄,晚上去金碧辉煌,这两个地方你一定没有去过,带你好好玩玩。”   陈似锦的嘴角抽了抽,她虽然出生平凡,没什么见识,但这两个地方杭城的人都是有所耳闻的,前者是私人酒庄,后者是KTV。这两个地方的消费力绝不是学生可以去的酒店和量贩KTV,她快速地回道。   “谁决定的?没钱,不去。”   杭息很快回道:“大家一致同意的,没关系,不要钱,部长请客呢,他家就是钟雨山庄的老板,可有钱了,老师这次全程不参与,我们当然要好好地玩玩了。”   陈似锦盯着信息看了几秒,杭大中不乏富二代,她是知道的,但每次让她碰见这种花钱不眨眼的富二代,陈似锦还是很习惯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并且很世俗地想如果这笔请客的钱能在她手里,该有多少好。   她回答:“不去。” ☆、那些生活的玩笑(一)   陈似锦哪怕和杭息说了不去,但她其实是没有拒绝的余地的。   大学里的部门社团其实和社会上的人际来往差不多,一举一动都可能会被有心人在合适的时候拿出来嚼番舌根。陈似锦并不想招惹这样的麻烦,况且,他们的那位部长是出了名的做惯领头羊的人,不习惯被人拒绝。   时间定在了周末,陈似锦和兼职的托管所打了电话请假,所长虽然不怎么情愿,但最后还是准了陈似锦的假,陈似锦在电话里再三道了谢这才放下手机。   吴梦梦倒是很羡慕:“我们部门出去聚会都是去别墅轰趴呢,哪像你们这么有福气去酒庄啊。”   陈似锦呵呵了两声。   吴梦梦瞥了眼一直空着的那个座位,说:“你们部长叫什么来着?宋河奇?”   陈似锦嗯了声,转眼看吴梦梦,问:“怎么了?”   吴梦梦朝着自己的对床努了努嘴:“他俩是前男女朋友关系呢。”   陈似锦愣了一下。   她们寝室是四人间,但常驻人口只有陈似锦,吴梦梦,黎晓三只,剩下的那位叶嘉里只是回来睡个觉。陈似锦平时又很忙,所以哪怕同寝室了这样久,两人都没说过几回话,倒是吴梦梦与她还熟悉一些。   “你不知道吧,”吴梦梦压低了声音,说,“他们谈了一个礼拜就分手了,原因你是想不到的,宋河奇是深柜!”   陈似锦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眼叶嘉里的位置,说:“深柜还找女朋友?难道……他是双性?”   吴梦梦点了点头,说:“对啊,她和我说如果不是她自己不小心撞破宋河奇搂着个男生在楼梯间,额,各种不可描述,你懂的——她还不知道呢!你们不是要出去玩吗?要小心点,千万别不小心撞破宋河奇的秘密,又不巧让宋河奇知道了,那你绝对要完蛋了。嘉里就因为这个被逼的学生会都待不下去了。”   陈似锦咋了咋舌,点点头,说:“我知道,我会小心点。”   宋河奇是个同性恋的事情,陈似锦好歹也是他手下的干事,其实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察觉的,但后来听说他和叶嘉里在一起了,也没有多想。只是未曾想,原来后头还有这一层隐秘的内幕。   一帮人既然打算了中午吃酒庄,晚上浪KTV,当然不会选择在外面正儿八经地过夜了。陈似锦再三嘱咐吴梦梦和黎晓,让她们两人在十点钟的时候务必打电话,给她一个可以提前退场的理由。   安排妥当后,陈似锦这才收拾了东西出去,前往宿舍区门口集合。   宋河奇不愧是富二代,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壕气,在宿舍门口列了两部保时捷。自己则手插着裤袋松松垮垮地站在车旁,车窗半摇落,司机探出半个头在和他说话。   杭息看见陈似锦倒是很开心,小跑上来,注意到陈似锦在打量那两部车,便扯了扯她的小包,咧着嘴说:“喜欢吗?我家也有保时捷,哪天我把车子开来带你去兜风啊。”   陈似锦的视线放在了他扯着自己的单肩包的手上,顿了许久,才淡淡地说了一个“哦”。   大家都聚得很快,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两部车子已经启动,车轮轱辘转动驶向酒庄。   一路上,陈似锦都抿着嘴沉默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后座的人兴奋地谈论着接下来的玩乐,陈似锦都插不上话,只在偶尔被提到名字的时候,笑笑点个头。   车子一路平稳地行驶,等到把他们载近了酒庄才停下。一下车,宋河奇就很抱歉地说:“酒庄里临时接了个单子,因为是熟人不好推拒,所以只能委屈你们往后头的小洋楼里吃顿便饭,为了补偿,我爸爸说晚上可以留下来。”   大家都很客气,刚刚想表示这样的安排也挺好的,便听到宋河奇说:“晚上这里有山路赛车比赛,是李家的少爷包场办的,有我的面子在,你们可以留在这里,酒庄会做很多法式菜品和甜点,你们到时候可以饱一饱口福了。”   愣了一下,大家都尖叫,杭息已经兴奋地过去拍着宋河奇的肩,说“我可以参加吗?我立刻让司机开车来,或者宋哥你借我一辆呗,如果有擦损什么的回头补你一辆。”   宋河奇摇了摇头,说:“赌局都开出去了,添不了人,暂时当个观众,下次再有这样的好事我一定提前招呼你。”   在一片兴奋地谈论中,陈似锦格格不入地立在人群外头,回身打量来时的路,顿觉得来路漫漫,回去太难。   中午和晚上的是不是同一拨人?晚上参加的都有哪些人?看好哪个人会得胜……这些话题不停地在饭桌上被谈起放下又谈起,兴奋的男男女女食不知髓,倒是陈似锦吃得饱饱的才放下了筷子。   和陈似锦关系不错的张锦琳坐到陈似锦身边,偷偷地和她说:“我刚刚听到河奇说晚上的赛车活动姜二公子也会参加呢,记得押他,准赢。”   “什么?”陈似锦都不知道自己诧异的是张锦琳口中暧昧的称呼还是姜二公子。   张锦琳拉着她说:“你别不相信,河奇从小跟在姜家两位公子哥儿的屁股后面,知道二公子的实力,输不了。”   也罢也罢,既然进了这样的销金窟,声色犬马的场所,能碰到姜辙也不是件稀奇的事情。   陈似锦表情寡淡地嗯了声,想了想觉得不太妥当,似乎冷落了张锦琳,便又随口问道:“你看押多少合适?”   “毕竟不是什么正规场合,小打小闹的,押多了不好,十万?”她伸着十根手指头虚晃了一下。   “哦,那还是把我卖了吧。”陈似锦一回头看到同样和自己不懂这些有钱公子哥世界的女生,冲着自己尴尬地点头笑了笑。   呼,看来晚上那无聊的几个小时有人可以聊天打发时间了。   吃完了饭,宋河奇嘱咐他们不要往前面的大楼去,别的就不多说了。很快一群人都散开了,有去打桌球的,剩下的就凑了一桌狼人杀,陈似锦都不怎么感兴趣,在窗边站了一下,眺望远处的风景。   酒庄非常大,依山而建,但实则整座山都被圈地为牢,所以才可以承办这样一起不怎么正规的赛车。山上的风景不错,有钱人特别喜欢在自然中放飞自我,挥霍金钱,大约是觉得这样他们花起钱来也非常心旷神怡吧。   陈似锦在窗边看得眼睛酸麻了,这才走开。   两层的洋楼,人大都蹲在上头玩乐,底下空无一人。陈似锦想到餐厅旁边有个小型的观影厅,便打算去那里打发一下时间。   餐厅和观影厅是打通的,只用一道临摹着《最后的晚餐》的屏风隔开。陈似锦从会客厅穿过来,刚巧就到了观影厅,正在餐厅里打扫的清洁人员并没有注意到陈似锦就在隔壁,也就没有意识到她们应该停止嘴上的闲谈八卦了。   “你看到了那个姜夫人吗?有钱人家的太太就是好命,四十多岁了吧,还这么嫩。”   “看到了看到了,里头不是打碎了两个茶盏吗?我进去收拾的,里头的场景啊,怎么说呢,真看不出那两人是母子。”   懂了,原来中午那桌是姜夫人和姜辙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都说有钱人家关系混乱,他们不会……那什么吧?”   “大姐,你说什么呀,这种话不好乱说的。哪里有的事,我只是说那个姜少爷啊,对着姜夫人的脸抽烟,懂吗?直接对着自己老妈的脸喷烟圈啊,这像是儿子应该对自己老妈做的事情吗?还有,姜夫人居然也完全不生气,还对着儿子笑,你说是不是怎么看都不像正常母子,是不是?”   “你这么说倒也是,我家小的今年才五岁,但已经很懂事了,哪里会做出这种事情。果然有钱人家……”   两个清洁人员带着愤世嫉俗的语气谈论着有钱人家的关系混论,道德沦丧,听得陈似锦又好笑又无奈。后来听着两位的动静是要出来了,陈似锦便很快从观影厅避了出去,又回到了会客厅,无所事事地坐着。   早知道就带两本书来了,陈似锦支着下巴无聊地想着。   正这样无聊着,门口进来了一个人,把会客厅的对门的光线遮去了一半,陈似锦百无聊赖地看了一眼,神色一滞。   是姜辙啊。   虽然知道他就在前面的大楼里,可是猝不及防出现在面前,陈似锦还是愣住了,在短时间内竟然想不到应该收拾出什么样的表情来应对他。   倒是姜辙先开了口,他打量了陈似锦一眼,说:“不是在这里打工,在这儿做什么?”   陈似锦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酒庄里的工作人员都是有配置的工作服,她却穿着自己的衣服,姜辙当然只需要一眼就知道她不是在这里打工了。   陈似锦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微笑着礼貌地看着姜辙:“部门聚餐呢,部长请客。”   姜辙抬起眼淡淡地看了眼楼上,说:“宋河奇是你的部长?”   陈似锦点了点头。   “晚上这里有赛车比赛知道吗?”姜辙收回目光,慢慢踱步进来,吴梦梦判断地果然没错,他大概快一米九了,隔着两人的距离站在陈似锦的面前,让她极其有压迫感。   “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穿着清凉的嫩模,赛车的速度会快得让肾上激素飙起,耳边的尖叫声会随着的赌金越高而越刺耳。”他顿了顿,桃花眼微微一挑,说,“这样的环境,你受得了?”   陈似锦有些不太习惯姜辙莫名其妙突来的关心,她不自在地咳嗽了一下,说:“学校太远,一个人回不去。”   “赛车七点开始,我大概八点走,你到时候别跑远了,”姜辙想了想,改了说法,嘱咐她,“算了,你就跟在我身边吧,到时候我送你回学校。”   陈似锦彻彻底底愣住了。   姜辙离她不近,屋内空气凝滞,不太能闻到他身上的烟味。但方才的保洁人员的确说姜辙把烟圈喷到了姜夫人的脸上……他一面对着自己的母亲做着过分的事情,一面又对一个先前还懒得瞧一眼的女孩愿意举手为劳,这样怎么想都觉得矛盾怪异。   况且,姜辙抽烟吗?记忆中的他是抽烟的,保洁人员口中的他也是抽烟的。但姜辙的十指和牙齿都很干净,去了办公室几次也没看到上面放着烟灰缸,或者闻到什么烟味……陈似锦都以为他已经戒了。   “怎么,不可以吗?”姜辙见她久久没有回答,挑了挑眉,说。   “没有,只是觉得太麻烦老师了。”陈似锦坐直了身子,斟酌着语句,说,“我好不容易来这么高级的地方,还没玩够呢,况且这里房间也够,我就在这里随便睡一晚上,有同学陪着,没事的。”   姜辙笑笑,弯起的桃花眼里泛着意味深长的光:“你确定?” ☆、那些生活的玩笑(二)   额,被姜辙这样一问,陈似锦倒有些不大确定了。   “您八点走吗?那到时候还要劳烦您捎我回学校了。”陈似锦想了想,还是这样客气地说了。   在知道姜辙身份后,陈似锦想了很久,想她到底应该怎样和姜辙相处。如果可以的话,陈似锦是很愿意直接把脸色甩到姜辙的身上,但可惜,现实不允许。若两人没有交际倒也算了,可偏偏两人不但有了交际,而且更进一步的还是这种明显有了辈分上差距的交际,陈似锦但凡冲着姜辙甩了脸色,都必然会有闲言碎语说她无理取闹,不知道尊师重教。   快意恩仇的事情只能放在金庸笔下的江湖,生活中多的是委曲求全。   一旦她想明白了这些,便很快就找准了对待姜辙的态度,别的先不说,至少,面上需要端地出尊敬。   姜辙嗯了声,说:“有我的手机号码吗?”   陈似锦摇了摇头,姜辙便弯腰从茶几上抽了一张餐巾纸,然后从茶几下的储物柜里拣出一支黑色水性笔,很快地写上自己的号码递给陈似锦。   陈似锦接过,既没打算看也没打算存入联系簿中,就把纸巾四折叠好,揣进兜里,再抬眼的时候,姜辙已经上楼了,修长挺拔的身躯消失在一扇门后。   晚间六点,有稀稀拉拉的人来了。   此时的酒庄不复白日里的安静,到处都喧腾着嘈杂。路旁,走廊下都亮着明晃晃的灯,把黑夜照成另一个白昼。工作人员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在树上缠着彩灯照着挂上的横幅,收拾出桌椅果碟,又调试了一下酒庄内的扩音器,音乐走得都是朋克重金属风格,偶尔一嗓子都能吼得人灵魂颤抖。   “黑着天在山路上开车才刺激呢,李大哥可真会玩。”   刚刚走进来的那位,染着一头的紫毛,每一根头发都放荡不羁地冲天上翘着。两只耳朵,每边都戴着五个耳环,亮闪闪的围了一圈。鼻梁上架着一副朋克墨镜,那人摘下墨镜,随手别在后头跟着的姑娘的礼服前,用手拢了拢额前长长的头发,露出化着很重的眼彩的眼睛,不怎么有精神地往在场的人身上瞅了几眼,嘴角翘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了。   “这可真是杀马特啊。”陈似锦在心里默默地感叹了一下来人崩裂的审美观,一面已经看到宋河奇已经笑嘻嘻地迎了上去,张口就是一个称赞。   “你小子,很久没跟着哥哥玩了吧。”李俊波的声音很沙哑,像是喉咙里进了灰色的小沙粒,每讲一个字都是用沙砾磨着咽喉管出声的。   “二公子来了吗?”他接着说。   “来了来了,在上头补觉呢,中午刚对付了姜夫人,不得养精蓄锐了才能好好和我们玩?”宋河奇朝着楼上努了努嘴。   李俊波笑了一下,飞扬起的眼彩夸张地张开又收下,像是一支扑腾不起来的肥鸟。   “我听说那小子去当老师了?真有这个情调,学生妹多好啊。”   这句话说得确实污秽了些,宋河奇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他说:“李大哥,我同学还在呢。”   “啊,这样啊,那真的对不住了。”口中虽然这样说着,但却当真没看出李俊波有什么悔过的心思,只是大声招呼这些杭大的学生,像是打发小弟一样,“晚上好好玩啊,都记在我账上   的,别客气了,客气了就是不给哥面子。”   陈似锦低头,嘴角轻轻勾起了一个轻蔑的嘲笑。   墙上挂着的钟,指针快指向了七,屋内亮着灯,但不过只是沦为个背景罢了,男男女女都站在外头的草坪上,享受着他们的灯光香槟美酒。陈似锦和几个不怎么习惯这种场景的学生都待在屋子里头,茶几上放了点吃的,他们边聊边吃,有几个男生时不时把目光瞥向屋外,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他们这是一次抛多少赌金啊?”有一个男生轻声地问,他显然是看到了装在文件包里的现金,想要装作没注意但还是忍不住了。   这也算是有钱人的一种通病了,刷卡付钱虽然省事,但绝没有花现金来得让人舒坦,尤其是现下这种需要刺激需要肾上腺激素上飙的情景。   六点五十,李俊波已经在那里喊人了:“二公子呢?不会还睡着吧?上头有美人还是怎么的,这么吵还睡得住?”   杭息立刻说:“我去叫老师。”   姜辙和会计班的经济法老师是一个办公室,杭息见惯了姜辙寡淡冷清地坐在办公室里的场景,还不大能习惯跟着别人叫他二公子。   陈似锦冷眼看着杭息跑了进来,晚上的比赛大概很对他的胃口,一直都兴奋地跟在宋河奇与李俊波的身后转来转去,不过几分钟,就和李俊波以及他那帮狐朋狗友打得火热了。   他跑上楼敲了房门,姜辙或许早就醒了,他没敲两下就把房门打开,倒显得杭息高高举着手准备着打持久战的样子很傻。   也对,他的屋子的窗户正对底下的草坪,这么吵,怎么可能还睡得着?   杭息见他已经换了身衣服,站在门口看着自己,不知怎么的想起李俊波在酒席上吹嘘的那些关于姜辙玩乐的传闻,忽然觉得兴奋,说:“姜老师,那个,晚上你一定可以拿第一名的,我押了你呢。”   他的声音很大,陈似锦坐在楼下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听到,当下就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白痴。   “我不玩。”姜辙随手带上门,镜片沾了脏东西有些花了,他掏出帕子擦了擦,然后又戴上,这才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下来。   “谁允许你不玩了?”李俊波垮着周身的骨头倚着门框看着姜辙,嘴角吊儿郎当地翘着一支没点的雪茄。   姜辙只是轻飘飘地打量了他两眼,然后大约觉得李俊波这身装扮实在糟蹋了他的眼睛,就把视线转开,不过,嘴巴却没客气。   “怎么,最近是喜欢上鸡了?头发撸下来可以直接做鸡毛掸子了吧。”至于其他的,姜二公子没勇气仔细看,怕下一刻就把自己的审美给颠覆了。   “我乐意,怎么着?”李俊波骂骂咧咧的,“人呢?都不机灵点,哥咬了这样久的雪茄了也不晓得过来点个火。”   立刻有个女孩穿着高跟鞋小跑过来,翘着脚尖小心翼翼地用zippo给点上了火。   “喉咙不好,还抽烟呢,不要命了吗?”姜辙凉薄的上下唇一碰,竟然也能碰出关心的人话,陈似锦有些意外地看了眼李俊波,大概是没想到两人的关系居然不错。   “怕什么,哥这辈子就和烟杠上了。”李俊波酷酷地说,但配着那副装扮只像是个中二少年,酷也酷不对地方,“就等你了啊,快换上装备。”   他刚说完话,就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指间都是烟味,一捂,喉咙更加受不了了,不要命地咳嗽着。   姜辙皱了皱眉,提醒他的女伴:“还不快把他的烟给熄了?扶他去外面顺一下气。”   女伴要来抽李俊波指间的香烟,被他拍开了手,都到这个时候他还惦记着让姜辙下场子的事情。   “不玩。”姜辙依旧不为所动,说,“要送学生回去。”   “啥?”李俊波算是彻底傻眼了,“你这什么意思啊?”   姜辙冲着陈似锦抬了抬下巴,淡淡地说:“那个女生。”   李俊波看了看陈似锦,又看了看姜辙,睁大了不怎么有光彩的眼睛,像是鱼缸里的金鱼死不瞑目的样子。   七点已经过了,但赛车还没有开始,外头的人见领头的人都堵在屋里没出来,也就围了进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宋河奇走得快,正巧听到了姜辙的话,忙冲着陈似锦喊:“似锦,不是说了在外面玩一天,明天再回去的吗?”   陈似锦也没想到姜辙竟然会把理由推到自己的身上,很尴尬地看着屋子里的男男女女,一时间竟然找不到什么话来回答。   “我只有一辆路虎,撞坏了就没车开了。”姜辙看了眼陈似锦,收回目光后,解释说。   “我去,这什么破理由啊,撞坏了就拖到4S店里去修,再不济买一台新的不就成了?”   “嗯,主要还是没钱。”姜辙想也没想,就淡淡地脱口而出,语气极其平淡,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他的的确确是在说事实,可是在别人听来却像是一个玩笑。姜辙没钱?开玩笑。或许姜辙真的没钱,但没关系,姜家有钱啊。在场的哪个富二代不是出来挥霍着家里的财产来找乐子的?反正爹娘死了之后这钱就落到了自个儿的手里了,和自己的钱没什么区别。   “最近姜家的股票势头一直都很好,二公子你开玩笑呢。”   到时杭息看了陈似锦几眼,大抵是因为姜辙说“没钱”的语气理直气壮地太像陈似锦了。   李俊波的眼角抽了一下,大手一挥,说:“二公子今天不玩了,你们快商量一下谁顶上啊。准备准备,十分钟后开赛。”   竟然也没多坚持,也没多盘问。   有个女生拉了拉陈似锦的袖子,轻声说:“你待会儿是让姜老师送回去的吗?能不能捎我一个?”   陈似锦回答:“我帮你问一下老师。”   再抬眼,姜辙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站着了。   十分钟后,八辆车已经在酒庄的门口停齐了。此时天色已经暗沉,虽然现在路两旁还有灯亮着,但在山路上是只能靠着大灯来绕开崎岖转过弯道的 ,可以说这是一场非常危险的游戏。可那些公子哥没惜命的觉悟,搂着美女上车,摇下车窗,打开车篷,狂躁的重金属喷泻而出,聒噪得就像年三十的炮竹,震得耳鼓膜酸麻。   “速度与激情!”李俊波打了个响指,搂了搂边上的美女,在人脸上吧唧地亲了一口,大喊,“宝贝们,准备好了吗?GO!”   八辆车驱动,电闪雷鸣而去,竟然一瞬间就看不到了踪影。   姜辙抬起手腕看了下表:“如果顺利的话,三十分钟之内就能回来,前提是他们没有人翻下山坡。”   三十分钟后回来,也就是七点五十了,的确能在八点的时候和主人告别离去,陈似锦放下心来。   杭息不能参赛还有点闷闷不乐,看到姜辙没有去,才算有了点安慰,马上挨到姜辙边上,问:“姜老师,你为什么不去啊?”   “没钱。”姜辙依旧是那个回答,甚至都没正眼瞧杭息一眼,摆摆手说,“在主人回来之前,你们随便玩吧。”   杭息察觉到了姜辙对自己的冷落,讪笑了一下,慢了两步凑到陈似锦边上,说:“似锦,你今晚一定要回去吗?我们还没有好好说说话呢,连夜赶回去会不会太着急了呢。”   陈似锦心想,白天我待着的时候也没见你过来好好说话,魂都被狼人杀和赛车勾走了,哪里还能想得到我呢。不过嘴上却带着无辜的笑,回答他:“可是,姜老师说我上次民法默写得太差了,让我回去好好看书,别在外头疯玩。”   姜辙在前面听到了,侧过身子看了眼陈似锦,那样子似乎是想说陈似锦的胆子也忒大了点,竟然敢在没有和自己串词的前提下就张口谎言,难道不怕自己不给她圆谎吗?   陈似锦却已经笑嘻嘻地拉过那位女生,说:“老师,晚上我俩就麻烦您了。”   姜辙挑了挑眉,头一回觉得陈似锦这个女生,还是有点脑子的。 ☆、那些生活的玩笑(三)   如果李俊波之前没有胡口乱说学生妹的话,姜辙的举动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但现在,姜辙八点就走了,还带走了一个女生,夜色沉沉,月色皎洁,怎么也透着点暧昧的味道。   倘若这件事放在旁人身上,倒也算了,可偏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姜二公子,学生又怎么了?况且,他也不过只是个代课老师而已。   陈似锦在屋子里的时候已经察觉到了身旁的人有意无意地勾过来玩味的眼神,她不是不想理会,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现下倒是不错,她搂着女生的肩膀,便笑嘻嘻地对姜辙说,像足了一个蹭车的学生。   姜辙慢条斯理地说:“还有别人要回学校吗?我可以一并捎回去。”   几个男生互相看了看,只有一个小个子的男生弱弱地回了一声。   最会玩闹的人不在,几个学生也都放松下来,暂且都不打算回屋,就在屋外的休闲椅上坐着,喝酒吃糕点,莹莹润白的月光披上了树梢,融入了亮堂的灯光中,把最后一点自然消失殆尽。   张锦琳拿了一杯酒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了姜辙的身边,递给了他。   张锦琳和姜辙不太熟悉,在知道他是学院里的老师的时候,她还惊慌了一下,可后来在玩狼人杀的时候听宋河奇说了很多关于姜辙和李俊波的事情,心就慢慢放下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种好奇。   “二公子,喝杯酒,说会儿话?”张锦琳弯着眉眼说。她出身不错,家里开了一家文具公司,父母应酬的时候总喜欢带着她,她才多大,但许多场合已经能应对自如,独当一面了,连宋河奇都称赞她是部门里的交际花,带出去绝对不会丢脸。   姜辙本来自己挑了一条离他们很远的椅子坐着,查看邮箱里的信件,不防还是被人打扰了。   他面无表情地收了手机,懒洋洋地抬头看了眼张锦琳,目光淡淡地停在她递过来的高脚杯上,里面漾着葡萄酒,鲜红的色彩让他有些不舒服。   “谢谢。”姜辙接过酒杯,也不喝,就放在旁边的位置上,这下张锦琳连坐下的机会也没有了。   张锦琳的目光滞了滞,但很快又笑着说:“二公子怎么会想到来杭大教书啊?”   姜辙这次连眼皮都懒得掀,垂着眼睑,说:“这是私事。”   张锦琳终于意识到哪怕是自己这样的交际花今日也会挫败在姜辙的手里,她便放弃了继续交谈的念头,礼貌地说了声:“祝二公子玩得快乐。”就走了。   陈似锦在餐桌上挑拣吃食,酒庄里大概有法国来的私厨,每道菜品都装盘得很讲究很精致,只可惜分量不多,她已经吃了五盘了,肚子才饱了一半。和她同坐的女生瞪大了眼睛,活像见着一个饿死鬼,闹得陈似锦也不好意思了,琢磨着要挑盘油腻腻的一口下去就饱了一半的菜。   “你可以尝一下圣雅克扇贝,刚好我看见这里有夏布利干白,两者可是绝佳的搭配啊。”杭息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悄无声息地站在陈似锦身后给她出主意。   陈似锦看了眼扇贝,然后拿走了土豆泥焗牛绞肉。   杭息:“……”   陈似锦拿了盘吃的打算找个没人的角落好好享受一下,张锦琳刚刚说的没错,来这种地方,她虽然损失了两天的工钱,但确确实实是赚了不少,毕竟天知道这里的一盘菜下去一口值多少钱。   杭息快步追上来了:“似锦,似锦,我记得你刚好配给法学系的老师做学生助理,是姜老师吗?”   陈似锦在檐下的椅子上坐下,看了他一眼,嗯了声。   杭息瞥了眼姜辙的那个方向,说:“你记得和姜老师保持住距离,他这人处事不太有分寸的。”   陈似锦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刚刚不是还很崇拜他的吗?怎么,转个背就说他坏话了?”   杭息说:“那是两回事,我想当个职业赛车手,所以佩服所有玩赛车玩得好的人,但不包括他的人品。你知道姜老师这个人吗?”喊人老师却还在背后说别人坏话,杭息有点不自在地顿了顿,然后才接着说。   “他高中的时候把人打伤进了医院,伤的大概很严重吧,宋河奇说他只是一拳就把人鼻梁骨给打断了。”   “他还经常泡吧,泡就泡吧,有一次把人场子给砸了,不仅砸了,还起了大火,差点没烧死人。”   “他赛车倒是玩得很好,但都是不要命的玩法。有个坐过他的车子的美女说,在一次比赛的时候,左手边就是断崖欸,他要转弯,结果你想都不敢想。他踩了3500的转速,过了最大扭矩的输出带,然后又来最大马力。懂吗?转速表指针都打到了红线区了,他还踩下离合升高了一档!姑娘都在一旁吓得面无人色了,她说当时姜辙的表情真让她怀疑会冲下悬崖,后来,她就再也不敢坐他的车了。”   “他这人,疯起来谁都拦不住,他之所以被送出国,完全是因为他打了他的哥哥。听说是拎着酒瓶子就直接上手砸人,姜大公子也不是吃素的,反应可快了,两兄弟打了半个小时就把家给拆了,然后他就被姜先生送出国了。”   “至于男女关系……”杭息苦思冥想,很久,才从宋河奇的闲言碎语中抓到了片段,“姜二公子和姑娘之间走得倒不是很近,只是听说他喜欢嫩的,估计有洛丽塔情结。”   陈似锦听完所有的话,觉得姜辙到底是怎么配上二公子的称呼的。公子这个听起来还有些风度翩翩的称呼,照例来说怎么也冠不到一个戾气深重的人头上去的。打架斗殴,烧酒吧,自杀式地赛车,和哥哥拳脚相加,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内心到底是怎样的阴郁沉重。   她很难想象。   杭息把姜辙的八卦说完了,舒了口气,说:“反正这人吧,得小心一点,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触到他的底线了,到时候动手也没准的。哦,忘了说,二公子打过女人的,虽然只打过一次,但那人是他妈妈。”   “妈妈……”陈似锦确确实实地愣住了。   有什么样的人会对自己的家人动粗?打完哥哥,打妈妈……这是不顾人伦,还是心里压根没有道德底线。   “可是,现在看起来他好像满正常的。”陈似锦呐呐地说了一声。   杭息耸了耸肩,说:“我也不是很清楚,以前都不和他们一块儿玩,也就今天多听了几句。可能也是年纪大了,知道收敛了吧。”   陈似锦嗯了声,不知道该怎么说点什么了。只是心里越发庆幸在认出姜辙后她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否则,后果当真是难料。   七点五十分,果真如姜辙所料,第一辆车呼啸地冲了进来,刹车一踩,在大道上甩出一个干脆利落地漂移后停了下来。重金属刺耳地响彻,李俊波打了个响指,大喊:“Everybody,look!”   连那头毛都在风中变得柔顺了许多。   刺激的山道赛车终于要结束了,陈似锦对杭息说:“我要回去了,你别和他们玩得太近,都没几个正经人,小心被带坏了。”   杭息咧嘴大笑,晃出一口的白牙,说:“知道,知道,你到寝室后给我发条微信啊。”   后头的七辆车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几个大少爷骂骂咧咧地嫌弃自己的车子驱动不好,剩下的在和李俊波打商量:“李哥,多待一天成不?我车后视镜撞没了,明天要让司机来换车才能走呢。”结果一扭头,那头紫毛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连带着姜辙也没了人影。   那人便笑说:“二公子和李哥关系真好。”   有人顺口接话:“废话,当年如果没有二公子,李哥就真的要葬身火场,成灰了。”   宋河奇正站在一旁和张锦琳调情,听见了,就皱着眉头,说:“这事情有什么值得提的?”   他斜睨了那人一眼,眼神冷冷的。   今天的宋河奇和底下的朋友八卦姜辙,跟在李俊波后面当小弟,样子狗腿猥琐,让在场的人都有点瞧不起他,只当他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直到方才宋河奇冷不丁地出声,才让他们想起这位其实也是个有话语权的公子哥来着。   一时之间大家都有点讪讪的。   陈似锦招呼要一起走的女生去取包,已经有山庄的服务员把姜辙的路虎开到了门口停着,她从人群中穿过去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说:“二公子不会真的……怎么开着这种烂车啊。”   “别瞎说,二公子后头有姜家呢,再不济还有个林家,怎么样也比你好,没准人家就是低调呢?”   陈似锦想起两个礼拜在734,刘老师告诉姜辙教师宿舍可以拎包入住,忽然觉得没准,姜辙口袋里当真是没什么钱的。   李俊波和姜辙在屋里大概聊的差不多了,两人肩并肩走了出来,李俊波玩着手上的指环,漫不经心地说:“别的算了,林家的东西既然被姜家人给惦记了,就怎么也要拿回来。你那妈也是个糊涂鬼,没见识的。”   姜辙冷淡地纠正他:“她不是我妈。”   陈似锦的脸色一白,拦住后头要跟进来的女生,拽着她的手往房子后头绕过去了。   两人大约还没有察觉,仍旧说着话走了出来。   很抱歉,今天晚上知道了太多她本来不怎么感兴趣的事情。   姜辙把车子里的灯亮开,陈似锦和女生钻进了后车厢,那个男生别扭了几秒,乖乖地坐了副驾驶。姜辙什么也没说,把车内的灯熄灭后,亮开大灯,踩了油门,车子缓缓地向前驶去。   姜辙的车开得并不怎么快,反而很稳当,慢慢悠悠地晃着,绝不超速,也不去抢车道,红灯前规规矩矩地停着,偶尔需要抢绿灯,车速也只到八十码,没抢过就直接停了。   连边上的女生都在嘀咕:“这车开得和老大爷一样。”   陈似锦抿抿嘴,目光淡淡地转向了车窗外,霓虹灯影,高楼耸天,压着底下微小的人影和车影。   男生和女生住在西区,离教职工宿舍区远了点,姜辙便打着方向盘先绕进了西区。两个学生到了后礼貌地告别离开,车内就只剩下了姜辙和陈似锦两人。   “没存我电话?”姜辙熟练地踩油门,打方向盘,小心地避开三三两两还没有归巢的学生,车子悄无声息地从西区的路上驶了出来,非常平稳。   “啊?”陈似锦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姜辙说的是方才在酒庄他电话通知自己可以走的时候,自己脱口问了一句“你是谁?”。   其实陈似锦本来可以反应过来的,可偏偏她不小心偷听了别人的谈话,有点做贼心虚。   “嗯,刚刚存了。”陈似锦靠在后座柔软的垫子上,随口回答。   车厢内黑着,不能用反视镜打量陈似锦的表情,但姜辙光听声音已经察觉了她的漫不经心,便提醒她说:“最好存着,过几天我可能有个兼职需要找你。”   陈似锦愣了一下,说:“什么兼职?我没有时间。”   这倒不是假话,陈似锦周末有托儿所全天的工作,平时会抽空余的时间去奶茶店打钟点工兼职卖画,她还加入了学工的发展部门,一个小时也拿着十五块钱。再余下的那点时间,她全部拿来看书了。   “除了在做学生助理,还有什么工作。”姜辙把车拐进了北区,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是问,“几号楼?”   刚才那两位也是直接送到楼下的,陈似锦便说:“六号楼,最里面的那栋。额,还有奶茶店,托儿所的工作。”   “两份工作?”车子到了宿舍楼下,姜辙踩了刹车,但没有开门,而是问,“你没拿到赔偿?” ☆、那么陌生的你(一)   陈似锦冷淡地反问:“什么?”   车内有短暂的安静,姜辙亮开了车内的灯,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陈似锦抿起的唇线,下颌发紧,借着后视镜与自己对视的眼睛里情绪波涛起伏,但也仅仅对视了一眼,就很快挪开了。   她说:“赔偿啊,拿到了,姜家财大气粗,哪里会与我们计较这些小钱呢。”   姜辙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   六年前,他是签了支票给陈似锦,虽然只是两百万的小钱,但的确是姜家能给出的极限了。钱虽然不多,但肯定够普通人家生活很久了,陈似锦压根犯不着连轴打这么多的工。   姜辙蹙了蹙眉,说:“既然还是学生,就要好好地念书,挣钱并不着急。尤其是你学的专业,等到过了司法考试,做了律师,熬几年,什么钱挣不到?你现在打这么多工,小心得不偿失,况且学校的奖学金也很丰厚,打一学期的工可能还不如拿个一等奖,等将来大四评个十佳学生,是好几万的事,倒不如把重心放在学习上来得划算。”   他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老师模样来教育陈似锦,陈似锦心里只觉得好笑荒诞,她极其敷衍地回答:“嗯,老师,我知道了。”   陈似锦的手开了开车门,没打开。   姜辙帮她解锁了,然后说:“我那边是关于律所的工作,你可以来。”   陈似锦没有多说什么。   周二上丁老师的课,才知道姜辙新开了一家律所,目前急需帮手,在系里挑了好几个学生,都是成绩排前的优等生。系里的老师还是很赞成这件事的,毕竟律所可比去法院端茶送水锻炼人,丁老师就在课上说了句,有意向的人可以向姜老师毛遂自荐。   毕竟,能去律所实习,还给工资,对他们学生,尤其像陈似锦这种大一的学生来说,实在是个难得的机会。   陈似锦思索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只当作默认下了这份工作。   和陈似锦一起去的还有叶嘉里,她知道的比较多,和陈似锦肩并肩走出教室的时候,就和陈似锦说:“大四的几个学长学姐是直接带到律所做了律师助理,像我们这样过去的,估计就是去整理卷宗了。不过,姜老师的律所刚刚成立两个月吧,有案子可以接吗?”   陈似锦倒觉得案子不用担心,姜辙有李俊波这样的狐朋狗友,哪里拉不来案子?   陈似锦说:“老师的律所在哪里?离这里近吗?”   叶嘉里回答:“坐公交大概四十分钟吧,如果真的打算去律所工作的话,记得填暑假留宿表,申请留宿。”   陈似锦愣了一下,她倒是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放暑假了,这个学期过得还真快。   叶嘉里和她在教学楼门口分手了,陈似锦约了同学在操场买画,就边走边打电话托儿所那边辞职。   所长很生气,她在电话里很不客气地指责了陈似锦:“所里有多忙,你也不是不知道,上个礼拜我准你的假,已经很照顾你了,没想到这个礼拜你还得寸进尺地要辞职了?你让我这么短的时间去哪里找人接替你啊?”   陈似锦打工久了,也不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应付起来很是轻车熟路,她说:“所长,当初签合同的时候,您与我签的是临时工的合同,按钟点算的机动人员,所以我此番辞职不算违约,更安不上得寸进尺的高帽子。其次,所里是忙,但也不缺人手,只需您稍微把人事安排调动一下,不要在忙得手忙脚乱的周末只安排三个人,却把大部分人排到周一至周五孩子都去幼儿园的日子。这样您既不用招人,也可以少付几个人的工资了。”   所长被陈似锦的一番话堵住了,在那头哼了一声,干净利落地挂了电话。   陈似锦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手机放回包里,眯起眼在操场零散扎堆的人群中艺术学院的那个男生。   人很好找,陈似锦的目光逡巡了不到半圈的操场,就瞥到了男生斜挎着一个书包,手里卷着一幅画,和边上的两个男生说话。   陈似锦走到了面前,才发现那两个男生居然是自己的同班同学,她有些尴尬地叫了一下那个艺术学院的男生,两个人躲到一边去做他们的买卖。   陈似锦接过画,拨拉着支付宝里的联系人,说:“我转你钱吧。”   男生“嗯”了声。   陈似锦把他从联系人中找出来,然后转账,说:“你和那两个男生认识吗?”   男生说:“嗯,一起上选修课,然后王者开过黑。”   陈似锦讪笑:“这世界真小,额,我的意思是,我买画的事情就不用和他们说了。”   男生有些奇怪:“为什么呀?不过,话说回来,我也的确很好奇你为什么总是买我的画,价钱还出得蛮高的,不会是为了收藏吧?”   陈似锦腹诽了一句,那是你不知道我卖出去的价钱,你知道了肯定要来找我拼命的。但脸上仍然继续讪笑:“对啊,我觉得你的画很好,很有潜力价值,嗯,先买来收藏着,就等你成名升值了!”   陈似锦的回答让男生听着颇为顺耳,他说:“这样啊,早知道的话,我就自己去设计一个私章,网上订的太丑了,不符合我身份。要不,等我把新的私章刻好后,你把原来的画拿回来,我免费帮你重新敲一次。”   陈似锦忙摆摆手,拒绝了:“没事,这样就很好,嗯,很好了。”   她收了画,就直接走了,没有再回头去看那两个男生,所以她并没有注意到唐初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眼神。   陈似锦到了奶茶店,杭息竟然没有再店里等她,这让陈似锦略略有点诧异。   大约是习惯了,等她一来奶茶店打工,杭息都会坐在玻璃窗后面喝着一杯珍珠奶茶,扬着笑脸看着她扫地擦桌子,然后帮她写卖画的小广告,每次都要在后面缀个红色的爱心。所以,今天,陈似锦好几次都忍不住去看杭息坐惯了的角落,连店长都察觉到了。   “怎么,今天小帅哥不来,你就这么心不在焉了?”店长的胳膊支在点单台上调侃陈似锦,“喜欢就直接说啊,这样藏着掖着,缘分一不小心就错过了。”   陈似锦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刚刚要说话,就听到一个寡淡的声音说:“一杯香草奶盖,去冰,十分甜。”   陈似锦没有抬头,飞快地下单,同时也不忘礼貌地说:“好的,请稍等。”   那人略有些诧异地叫了她一声:“陈似锦?”   陈似锦的手一顿,抬起头,也是诧异了一下:“姜老师?”   他这样的人,似乎和放着蓝调的咖啡馆才更般配,所以陈似锦千想万想,也想不到姜辙会走进奶茶店点一份十分甜的奶盖,这场景别扭得就像一个身材魁梧的跆拳道手忽然穿着蓬蓬的公主裙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没等陈似锦反应过来,姜辙的身后探出一个毛茸茸金灿灿的脑袋,用还算流畅的中文说:“Ken?你认识这个小姑娘?”   姜辙说:“她是我的学生。”   陈似锦把做好的奶盖放在琉璃台上,问:“姜老师,您需要打开还是打包?”   代替姜辙回答地是那位金头发的美女:“打开吧。”   陈似锦动作熟练地帮她划开封纸,插好吸管,双手递上,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却不想“欢迎下次光临”六个字连一个音节都没发出,就被姜辙打断了。   他皱着眉头看着黑板上的字,一顿一顿地念了出来:“出售中国国画?”   “额,是啊。”陈似锦迅速地扫了眼姜辙和那位金发美女,试图从他们两者之间的距离判断出两人的关系,“店长卖的画,老师要看看吗?”   在旁边看热闹的店长觉得躺枪得有些莫名其妙。   金发美女显然不感兴趣,她吸着奶盖,说:“Ken,我们快走吧,客户那边要等急了。”   姜辙似乎没有听到她说的话,目光淡淡地在店长的脸上逡巡了一圈,说:“给我看看吧。”   陈似锦回身去拿画,可等她把画打开递给姜辙的时候,心里已经后悔了。金发美女显然对所谓的中国国画不敢兴趣,买卖只能让姜辙来成交,可是他会买吗?最好不要,同为中国人,他肯定能看出画的水平,陈似锦也不太能把画的价钱抬高。但如果他不买,却又八婆地问东问西,那陈似锦会更加的尴尬。   果然,姜辙只是粗粗地看了眼画,心里就有了计较,慢条斯理地把画重新卷好,但仍然拿在手里,转过头去和金发美女说:“Luna,你不是一直都想在客厅里挂一幅画吗?要不要把这幅买下来?”   他似乎只是随口一说,但Luna的眼神却变得慎重起来了,她惊讶地说:“这幅画很好吗?Ken,我原本以为奶茶店里卖得都是些档次不怎么高的画呢,你再打开来给我看看,好吗?”   “画一般,不过是杭大学生画的,你可以买回去收藏一下。”画上的私章有注明画者身份,姜辙知道也不奇怪,只是他现在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看着陈似锦的样子特别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卖多少钱?”   陈似锦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说低了她亏本,说高了姜辙就可以当场拆穿她在这边坑蒙拐骗,两者她都不愿意,可姜辙偏偏是在流露出了有买的意向之后询问的价格,陈似锦自然不肯瞎说,她在心里计较着这价位究竟该定多少时,店长插话了:“三千,不过看在你是似锦的老师份上,可以打折,两千,怎么样?”   “两千?”连向来果断的姜辙都迟疑了,他重新打开画看了一眼,又抬头瞥了眼陈似锦,“确定是两千?”   Luna不懂国画,可对姜辙很信任,问:“我可以买吗?”   姜辙把画递给Luna,淡淡地说:“可以。”   陈似锦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以为姜辙会毫不客气地把这幅画贬得一文不值,然后再顺道奚落陈似锦几句,却不想他居然替她揽了这份生意,至于陈似锦坑蒙拐骗的事情,好像他从头至尾都没有看穿。   Luna很快就把钱付好了,拿到钱的时候,陈似锦还有些迷糊,直到姜辙曲着胳膊,身子探过半个点单台,轻轻地对陈似锦说:“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她才微微睁大了眼睛,不甘不愿地承认,眼前的姜辙的确与以前的那位大相径庭了。 ☆、那么陌生的你(二)   姜辙和Luna走了,店长才捱过来,说:“这是你老师吗?长得很帅啊,刚刚那个是他的女朋友吗?两人看起来很般配的样子。”   陈似锦把钱收好,抽出一张递给店长,说:“刚刚谢谢你了。”   这钱店长当然是不会收的,她揽着陈似锦的肩头说:“不过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不用多谢。只是,你的老师会帮你瞒着这边的事情吗?”   在奶茶店卖画骗外国人的钱,其实不是件光彩的事情,陈似锦知道,所以她一直都是遮遮掩掩的。一来怕别人知道她做的事,二来更怕他们翻出自己的家事。大学一年了,陈似锦面似平常地生活在他们之中,并不想再尝一尝怜悯的味道。   “不会,他刚刚说了会保密的。”陈似锦闷闷地说。   陈似锦傍晚下班,两腿已经站得酸麻了,她靠在自行车上捏了会儿发酸的肌肉,这才打算回寝室。结果人刚刚跨上自行车,杭息就紧急刹车拦住了她的去路。   陈似锦方才的思维还飘在广阔的宇宙中,冷不丁看见面前一个人影狠狠地停在面前,免不了吓了一大跳。   “你干嘛?”她没什么好气地说。   “我听说你托儿所辞职了?”杭息也不拐弯抹角,上来就开门见山地发问。   “啊,嗯,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你工作的托儿所找兼职了,本来想和你在一个班来着,结果所长和我说你辞职了。”杭息的胳膊搭在把手上,探出半个身子支到陈似锦面前,“怎么,终于意识到大学不只有学习和兼职了?”   “我只是换了个兼职而已。”陈似锦叹了口气,总归是明白了为什么这家伙下午不在奶茶店露面了。   “啊,”杭息失望地皱皱眉,“你去哪里工作了?”   “事务所。”陈似锦说,“没什么事的话,麻烦你挪个位置,我要走了。”   杭息当然不让陈似锦走了,非但不让,还推着车头往陈似锦这边蹭过来,说:“那关于做我女朋友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又来?陈似锦颇为头疼地摁了摁太阳穴,她或许可以不卑不亢地辞职,或许可以应付自如地面对姜辙,可偏偏碰不上杭息,她就没了法子。   “这个问题,我们讨论过很多次了,我以为你都清楚。”陈似锦拨了拨车头,说,“我们不合适。”   “为什么?”杭息大约也觉得每过两个礼拜就上演一次的谈话很没意思,有些烦躁地按了按车铃,闹得沿街道路上的行人和店里的客人都转头过来打量这对男女。   “你倒是和我说清楚,为什么不合适?就因为你喜欢挣钱,我喜欢花钱这种可笑的理由?没关系啊,你喜欢挣钱,我可以陪着你挣,为了你,我连托儿所的工作都不嫌弃了,这说明我们俩之间根本没有什么代沟。”杭息停顿了一下,说,“又或许,你是怕我家里反对?没关系的,似锦,我爸妈很开明的,不在乎门第什么的,况且,也只是谈个恋爱,他们不会多管的。”   陈似锦扶好把手,思忖了一下,说:“我很开心你注意到我们两个门第之间的差别了,但如果你仅仅以为这是金钱的差别就错了,还有观念,还有性格以及思想上的,这些恰恰是最难抹平的代沟。最直白的例子就是,你可以在大学里风花雪月,每天考虑着怎么样追女孩子,但我不能,也没有这个力气。”   她说完,就脚踏在地上,后退了几步,转了把手绕过杭息骑车走了。   这回杭息没有追上来。   地摊上十元一本的杂志,网络上的霸道总裁小说,都喜欢讲灰姑娘的故事。女主角出身不好,却倔强又仇富,清高孤傲,是一帮纨绔中的清流。那些躲在杂志书籍后面的作者用语言去描绘形容这个姑娘的家境贫穷,但语调却总是轻松的,因为她们知道,这个姑娘很快就能遇见她的男主角,苦一点也没关系,之后就是总裁夫人,可享一世荣华。   但现实中是没有灰姑娘的,烙印在陈似锦身上只有贫苦二字,在那些不愿回首的岁月中,因为贫苦有争执,有冲突,有死亡,有被戳进脊梁骨的侮辱。她不是灰姑娘,生下来所经历的苦难不会成为王子爱上她的所有筹码。陈似锦从来都不相信成人虚构的童话,她是这样清楚地知道杭息以及他带来的安逸只会毁了自己。   所以,她和杭息不合适。   陈似锦一口气骑回了寝室,打开寝室门的时候竟然发现叶嘉里也在,她顿了顿步子,很是意外地看着吴梦梦和黎晓。   叶嘉里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行李袋里,拉好拉链,挎在臂弯里,一转头看到了陈似锦,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一点头,说:“我走了,今天不用给我留门。”   陈似锦诧异地看着她就这样走出去,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关上门后忙问:“她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只不过她朋友失恋了,两人相约去宾馆喝一晚上的酒。”吴梦梦凑到陈似锦的耳边,轻声说,“听说宋河奇把张锦琳甩了。”   “不是吧?”陈似锦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巴,也小声地回答,说,“前几天在酒庄里他们还……”还什么呢?陈似锦想了想,好像宋河奇也没有与张锦琳有什么太多的接触,只是两人之间氛围很正常,所以她也没有多想。   “这才谈了多久啊,又分。”吴梦梦嘟哝了一句,“这种渣男都能找到男朋友,怎么我还单着呢?老天爷真不长眼!”   黎晓对这些事情一概不知,看她们凑在一块儿说悄悄话,有些好奇:“你们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陈似锦把书包扔在椅子上,说,“晚上吃什么啊?”   在步行街解决了晚饭,陈似锦又钻到教学楼去看书了,吴梦梦和黎晓早就习惯了,两人慢悠悠地买了杯奶茶晃回了寝室。   结果在楼下碰到了杭息。   “似锦呢?我打她电话打不通,她在寝室吗?”杭息不知道是从哪里跑来的,大喘着气问她们,一副累极了的样子。   “啊,她在自修呢,似锦学习的时候手机都是关机的。”吴梦梦打量着杭息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你找她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事情。”杭息犹豫了一下,说,“你别让她上贴吧就行了,事情我都快解决好了。”   “什么?”这下吴梦梦和黎晓倒是双双愣住了,面面相觑。   杭息说的事情,算严重,也不算严重。   事情还是要从中午慢慢说起,陈似锦在操场上结束了她的买卖就离开了,全然没有注意到唐初看她的眼神,又或者说即使陈似锦注意到了也不会把他放在心上。   唐初这个人,不需要太熟,就能轻易地从他的言行举止中看出这人成熟不足,中二有余,好像他这么多年来长大的只是身体而已。告白被拒,从网吧被拎出来后又被老妈扯着耳朵骂了一大通,本身就让他感觉自己在同学里面抬不起头了,加之后来他灰溜溜地回校后,陈似锦依然对他爱答不理,倒是会计班的杭息讥讽他癞□□想吃天鹅肉,这让唐初的气还未顺下去又堵上了。   偏偏中午又让他撞见陈似锦要走了美术生的画,让他顿生狐疑。   陈似锦为什么几次三番的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美术生的画?以他贫瘠的想象力自然是想不明白陈似锦的用意,但更倒霉的是他悟出了另一种八竿子打不着的意思。   陈似锦喜欢那个男生!   唐初最开始被这个想法惊呆了,但很快他就觉出了几分畅快,杭息此人一天到晚地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一副了不得的样子,可最后还不是和自己一样?被陈似锦给玩得团团转却还甘之如饴,真是蠢极了。   他本来一回寝室就想去找杭息谈牌,戳穿陈似锦虚伪的面目,然后再以高姿态安慰黯然失神的杭息,告诉他他们俩之间其实没什么不一样。   可偏偏,杭息回来得很迟,唐初在等待他的百无聊赖中,已经在寝室里把陈似锦骂了一遍,室友怂恿他上学校贴吧把这件事给曝光。几个大男孩心血来潮看热闹的心情,就这样促成了一篇热门帖子的产生。   杭息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唐初的名字加上绿茶婊三个字,足够让帖子在千篇一律求不挂科求杭城旅游攻略的学校贴吧里脱颖而出了。甚至,连杭息都是从室友的嘴里才知道这件事情。   他当下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件事情不能让陈似锦知道,但很巧的是,陈似锦手机关机了,他没办法只能跑到宿舍楼下等,好不容易等来了吴梦梦,却不知道他在楼下蹲守的样子已经被好事之徒传上了贴吧。   事情似乎在进一步地扩大。   杭息叮嘱完吴梦梦和黎晓后,又急匆匆地跑回了寝室,他当然是要找唐初算账的。   陈似锦是在第二天被叫到734办公室,她站在电梯里很无奈地想起过年去庙里求签,一脸横肉的和尚说她今年命犯桃花,看来是没错,只不过她倒霉地碰上了烂桃花。   734里刘老师早就暴跳如雷,指着两个大男孩的鼻尖不知道骂过几轮了,看到陈似锦进来也没什么好生气,只是拿起放在桌子上的课本又狠狠地摔在了课桌上,恨恨地说:“我不管了,这都什么事啊?一个个乳臭未干的,以为自己能成什么事呢!”   陈似锦打量了一下杭息和唐初,两人都是鼻青脸肿的,虽然杭息长得比较高大,但打架这种事情如果不是系统练过或者打习惯了的话,只凭身高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   杭息咧着嘴唇对陈似锦笑了一下,但无奈扯到了嘴角的伤口,痛得龇牙咧嘴,捂着腮帮子再也不敢随便动嘴巴了。而唐初仍然是那副丧眉搭眼的样子,恹恹地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   “老师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陈似锦隐隐知道两人打架是与自己有关的,但因为帖子昨天被删了,两个室友又遵杭息嘱咐,没有对陈似锦透露出半个字,是以,陈似锦站在办公室里还有些闹不明白状况。   刘老师叹了口气,对陈似锦很无奈地说:“似锦,算老师求求你了,你今天能不能就在这儿跟我们说清楚,你到底喜欢谁?” ☆、那么陌生的你(三)   陈似锦再好的脾气到这个地步也要恼了,她淡淡地扫了一眼两个男生,然后一挑眉毛,反问刘老师:“老师难道不觉得我也是受害者吗?”   刘老师愣了一下。   陈似锦压抑着心头慢慢窜起的怒火,放慢了语速,说:“我虽然至今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大致也猜到了,这两个人是借着我的名头打架的吧?我自认不是那种喜欢吊着男生胃口的女孩子,喜欢不喜欢,向来都说得很清楚,不知道这两位又是从哪里编出了借口?”   唐初撇着嘴,终于憋出了第一句话:“自己撇得倒干净,你不吊着别人的胃口,又怎么会同时把三个男生玩弄在手掌之中?”   陈似锦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了,怒极反笑,说:“唐初,我吊着你了?”   唐初被噎了一下,仍旧低着头看着自己许久未刷洗的运动鞋。   陈似锦转了目光,看着杭息:“还是你?”   杭息呐呐:“你已经够不客气了。”   陈似锦收回目光,又看向刘老师:“第三个男生是谁?”   刘老师咳嗽了一下,颇有几分不自在,他大约也是觉得一个老师逼问学生喜欢谁是件非常尴尬的事情,他说:“听说是个艺术学院的男生,你经常收集他的画?”   陈似锦愣了愣,哭笑不得。   杭息忍不住插嘴辩驳:“老师,我说过很多次了,似锦是在做生意,把画从那个男生手里买回来,再卖出去。你不相信,可以去留学生村的‘带我走’奶茶店问一问,很多人都能给似锦作证的。”   陈似锦想要制止他的时候已经迟了,杭息一口气把所有的事情都倒豆子般倒了出来,嘴皮子顺溜地不给任何人插话的缝隙。   刘老师也没想到原因居然真的是这个,他看着陈似锦,陈似锦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嘴唇蠕动了一下,最末还是轻轻地咬住了下唇,选择了默认。   事情已然很明白了,刘老师转过头去就教训唐初:“不了解清楚事情就在贴吧上面乱说话,知不知道这会给同学带来不好的影响?都已经是成年人了,处理事情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回去给我好好反省!”   陈似锦听到贴吧两个字,心头一紧,暗道不好。杭息却偷偷地拉了拉陈似锦的手,向她摇了摇头,意思是帖子已经删了,不用担心。   眼见事情并没有扩散开来,陈似锦长长地松了口气,权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等出了办公室的门,陈似锦才算找到机会了解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昨晚杭息回寝室直接在洗浴室找到唐初,不由分说,拎着衣领先打了一拳,两个男生都血气方刚,彼此看对方不顺眼许久了,于是很快就扭打在了一起。一直到宿管员把他俩分开,两人已经打得有些稀里糊涂了,一个是没明白为什么会动手,另一个是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动手。   可以说这场架打的很没趣味,宿管员给辅导员打了电话,两人领了明天前往734报道的处罚后。一个回寝室去处理伤口,一个回去找人删帖子,至于打架理由,唐初也是今天见了刘老师才明白的。   陈似锦:“……”   电梯间的门缓缓打开,陈似锦也不及细看就要走进去,结果眼前晃过一个挺拔的身影,还好她反应快,马上刹住了脚步,身子往边上一侧。   那人已经抛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走了:“陈似锦,来我办公室一趟。”   是姜辙啊。   陈似锦叹了口气,简单地和杭息道了别,然后往办公室走过去。彼时,唐初才刚从734办公室里出来,迎面遇上陈似锦一愣,很快就撇开头打算装作遇见一团空气走开。   “唐初。”倒是陈似锦叫住了他,“之前的事情我很抱歉,我不针对任何人,只是纯粹不想和人谈情说爱而已,你别多想。”   唐初抿了抿唇,低着头走了。   姜辙早就把改好的作业磊好放在了电脑前,陈似锦做惯了学生工作,也不用他说什么,很自觉地开始登记成绩。   一时之间,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陈似锦的指尖下键盘啪啪作响。   冷不丁的,姜辙忽然开口说话:“我没想到你平时工作忙,学业倒是一点也没有落下。”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纵然突兀地开口,却也顺在了空气中,温润地随着气流飘进了陈似锦的耳蜗里,很舒服。   陈似锦随口应了声,仍旧把注意力放在了成绩表格上,有几个转专业进来的学生学号不对,让她在序列上找了好一会儿,很费了点精力。   “学业应付得还顺利吗?”偏生今天的姜辙似乎是吃错了药,一心一意地关心起了她的成绩。   陈似锦按着鼠标的手一顿,说:“还好,尚且可以。”   “嗯,那你知道自己卖画的行为构成诈骗吗?”谁料,下一句姜辙就轻轻地把话锋一转,说起了昨天的事情,“我觉得如果你好好听过我的课,就不会这样做了。”   陈似锦一愣,说:“不会啊,交易行为……我并没有违反公平原则啊,根据主观等值原则来看,那些买画的人,包括您的朋友,都是自愿买下,在他们心里画还是值这个价的。”   “那是因为你们双方的信息不对等。”姜辙没想到他不过随口一提,陈似锦却当真一本正经地回想课本上的知识,来反驳自己。不由推了推鼻梁的眼镜,勾起唇若有似无地淡淡一笑。   陈似锦顿了一下,闷闷地回答:“昨天老师也没戳穿啊,算通谋行为吧?”   姜辙回想了一下昨日的场景,桃花眼尾微微挑起,并不是很想承认方才浮出的心绪略微有些尴尬。   帮陈似锦坑Luna一把,这绝非姜辙的本意,只是在卷起画的短短几秒时间内,他脑海中掠过许多措辞来指责陈似锦的行为,只是到最后,不知怎么的,话就改成了轻描淡写的提议。   或许,是因为心里的怜悯,又或许是因为内疚,姜辙不太清楚。他只是很清楚的知道,当他认出陈似锦的那一刻,那些被他刻意抛在身后的过往纷至沓来。   他花了五年才割裂的过往,眼前的女孩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就开始匍匐蠕动着重合了回来。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很讨厌见到陈似锦,可是,两人的缘分偏偏就这样巧,在学校遇到不说,即使在钟雨山庄还能碰上。姜辙只能无奈地想,既然甩不掉,那就力所能及地补偿一点吧,反正只是半个学期,日子也不长。   顺带送陈似锦回学校是,关心她的学业是,给她事务所的学习机会也是。只是突然要让姜辙关心一个人,几乎不会关心人的他心里难免有些尴尬,自然也不会意识到两人尴尬的关系搁那,突兀的关心只能让陈似锦又惊又惧。   姜辙也只是说:“没什么,两千元对Luna来说不过只是少买一件衣服,她不会在乎的。”   陈似锦笑了笑,只是笑意未达到眼底。   姜辙的话却还没有完,他大约情商的确有点低,说的话永远都能轻易地戳中别人的痛处,偏生自己还察觉不了,又或者只是认为这是件可有可无的事情,谈一谈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这人向来有点以自我为中心,说难听点就是“目中无人”。   “不过,我倒是没有想到你竟然也会干出这种勾当,你以前看起来倒是挺老实的一个小姑娘。”   谁能说不是呢,六年前的陈似锦穿着朴素,看人的一双眼睛怯生生的,一开口还有几分糯糯的童音,颤颤巍巍地散在空气中。倒不像现在,开口闭口一个“老师”一个“您”,该端起笑脸的时候也绝不含糊,眉眼弯弯的,好像想起姜辙身份的不是她,好像记得前尘往事的也不是她。   六年了,又恰巧是一个人成长塑三观的六年,陈似锦发生再大的变化,姜辙也觉得是在情理之中。只是,他在怀念记忆中的那位小姑娘的时候,偶尔间也会想想以前的陈似锦。   陈似锦的脸上如姜辙所想般,挂着不失礼的微笑:“人总是会变的嘛,老师不也变了许多?”   “的确。”姜辙莫名地生出了一番嗟叹,听得陈似锦心惊肉跳,只觉眼前的姜辙是被人魂穿了,不知被哪个幸运的白白拣了这副好皮囊。   陈似锦把成绩登记好,仍旧把作业给整理清楚了,提醒姜辙:“半个小时。”   姜辙扫了眼电脑显示屏下方的时间,说:“你在这儿看书吧,凑个半个小时,我帮你写一个小时,这样你就可以挣十五元了。”   “啊,不用了。”陈似锦说,“老师,我还要去奶茶店打工。”   “是为了去卖画吧?”姜辙如墨般的眼睛隐在无框的眼镜中,看上去古井无波的,但无端让陈似锦生出几分胆寒,“我都能在那里遇到你,你就不怕同学撞见你在那儿卖画?我猜,你的同学,包括你的室友都不知道你家里的情况吧?”   陈似锦的右手食指又下意识地曲了起来,垂在身侧,姜辙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飘了过去,大约以为这只是个小动作,没有怎么在意。   “你到时候该怎么和同学说,一幅不怎么样的画,被你卖到两千,还是打折后的价格?”姜辙说,“学校的流言有多可怕你应该是清楚的。”   陈似锦的忍功其实也没有这么好,她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起头,说:“我何必管他们的看法。”   “倘若你不在意,又何必在看到我的时候面露尴尬?”姜辙几乎不用思索就提出了诘难,“又何必在我承诺不外传后如释负重?”   陈似锦觉得姜辙踩起人的痛处来当真是一点也不含糊。   “我需要卖画的钱。”陈似锦第一次和姜辙这样毫不掩饰地说,“至于其他的,老师不需要担心,流言什么的和钱比起来,根本就不值得相提并论。”   姜辙顿了一下,说:“你说你拿到了赔偿。”   “对,拿到了。”陈似锦微微一笑,不再回避,直视着姜辙,就这样坦然地把伤口撕裂开,给他看,“但是,我没有想到,你家的律师好厉害,反过来让我们赔了四百万。懂吗?我们把赔偿的两百万还给你们家,还欠你们家两百万。老师,你觉得以我们家的财力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还清   这笔钱?” ☆、我从未忘却的(一)      在六年前的秋末,杭城的街道飘满了仍旧浸染着绿意的梧桐叶,环卫工人拿着粗大的扫帚疲惫地扫着落叶,边上总有飞驰的车轮碾过马路,毫不避及落叶和人。   头回进城的陈似锦呆呆地看着车窗外的情形,一颗紧皱在一起的心已经了悟到了大城市的冷漠。她收回目光,眼神哀切,可是在深处仍然有一簇火焰燃着,殷殷切切地望着对坐的几位身着警服的人,或许是眼神太过滚烫,让一双男女齐齐转开眼睛。   陈似锦的边上坐着的是她的妈妈,一个活了大半辈子也没怎么进过城市的农村妇女。她捂着脸,低低的抽泣声从警察空降到他们家开始就没有停过,此时嗓子已哭哑了,哭泣却不是想停就可以停的。   两个人俱是朴素的打扮,让女警也不得不承认,在国家承诺2020年奔向全面小康的现代,城乡差距依然这样大。她细细地打量着这对母女,生活已经在她们身上雕琢下了抹不去的痕迹,尤其是眼前的小姑娘,女警总是不由自主地把她和自己家里那位小祖宗比较,实在难以想象原来这个时代的孩子也能这样朴素乖巧。   警车往二环以内开去,街道是越来越繁荣了,数不清的车子在路上奔驰,当真可以称作宝马雕车香满路了。可好在,前头还有一辆警车在开道,两辆车都乌拉乌拉地响作一片,闲杂的车子都很自觉地避开了,一路疾驰而去,不一时就到了地点。   外圈围着的人已经散了一半,偌大的场景,矛盾的冲突点,向来是新闻媒体的蜂拥之地,可偏偏今日,半台摄影机也看不见。陈似锦扶着妈妈下了警车,胆小的中年妇女在下车的那一刻已经软到在了陈似锦的怀里,她的身体几乎都沉甸甸地倚在瘦弱的女儿的身上,一双手无助地揪着女儿的衣领,哑着嗓子说:“你爸爸,你爸爸……”   陈似锦两手勉强扶住了妈妈的肩膀,有些吃力地说:“没事,妈,爸爸不会有事的,警察叔叔啊,消防员都在这儿,爸爸不会有事的。”   女警带着她们走进了人群中,本来打算离去的人止住了步子,纷纷驻足好奇地看着这对母女,不用费什么力气就知道中场休息已过,下半场戏即将开演。   他们留下了,却也自觉地把路分开,陈似锦可以看到横七竖八停着的警车,消防车,私家车,已经站在黄色围带里一簇簇的人。   场地里有一瞬非常的安静,在安静中渗透的是不安。   “上楼,楼房还没有完工,电梯还不能用,你们需要爬十层。”女警匆匆地把她们引进楼。   在穿过半大广场的时候,陈似锦抬头看了眼这栋办公楼,听说出钱建造它的是嘉程——杭城中最大的影视公司。如今尚未竣工,往上的几层还有钢筋水泥露在外头,唯有底下一层镶上了墙砖,装上了玻璃转门,铺了大理石的地板,初初显出落成时它身后代表的显贵。   陈似锦的父亲就站在楼顶,孤零零的身影,头顶的乌云都比他能吸引人的眼球。黑沉沉的,让陈似锦想起刚刚学的一首诗“黑云压城城欲摧”。   语文老师在课上唾沫飞扬地赏析这首诗,说这句话把敌军人马众多,来势凶猛,以及交战双方力量悬殊,守军将士处境艰难等情景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只是,幸运的李贺有下一句“甲光向日金鳞开”,而那个男人终于被黑云压断了脊梁。   他提着粗哑的嗓子在楼顶高声呼喊着什么,底下的警察头儿拿着对讲机暴怒地说:“不要刺激他,安抚!安抚!听到没有?他老婆孩子都来了,看到亲人就好了,你们别乱说话!”   围观的人交头接耳,声音不低,陈似锦走得不远,她轻易地听清楚他们说的是“这个人不会跳”。   “不就是为了几块钱吗?以为警察来了能帮自己做主,怎么可能会跳?”   “就是就是,要跳早跳了,哪里能撑到警察把老婆孩子都找来了?”   诸如此语,随口一注,上下嘴皮一碰,漫不经心地闲闲谈着,不过是手边的新闻,空余的话资,至于人是生还是死,说到底,没多少重要。   边上有个年轻的男人在打电话,语气中透着不耐烦:“项目的尾款已经交割清楚了,你没钱是你的事情。你要知道这可是姜先生和姜夫人挑了许久的吉祥宝地,如果被不相干的破了风水,依你对他们的了解,他们会放过你吗?”   陈似锦隐约觉得,这个男人便是爸爸真正的生的希望,她仰起头看了眼楼顶上的人,已经滑到眼角的泪水就这样停住了。她把妈妈往女警身边一送,转身就往那个男人身边跑去。   结果才几步,立刻有不相干的人围了过来,把陈似锦圈在了外头,一双双胳膊架起一道铜墙,生生地格挡住了希望的步伐。   男人没有看陈似锦,仍旧在打电话,只是语气越加不耐烦了:“舅公又怎么了?我劝您别到我这边倚老卖老,我耐心向来不好。”他说着就把电话挂了。   急得陈似锦过又过不去,只能跺着脚尖着嗓子说:“你别挂,和你打电话的那个人能付我爸爸工资,是不是?你能不能让他把钱先给我爸爸?”   小小的年纪,不大会控制情绪,又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眼泪瞬间就夺眶而出。   男人把手机勾在指间,半眯着双眼看陈似锦,一字一顿地说:“ 干我何事?”   陈似锦从未见过这般阴郁的眼睛,透着满不在乎,透着漫不经心,透着玩世不恭,黑沉沉的神色中看不到属于人的情绪。   “你可以和包工头打电话。”陈似锦咬着唇,哭得稀里哗啦的,“你刚刚在和他打电话。”   “我打了,他跑了。”男人勾了勾唇角,把手机递给边上的人,然后从兜里慢条斯理地摸出了烟盒,“我已经尽了我的义务。”   他捏着烟盒轻轻地抖出一根烟,娴熟地夹在指间,还没有等他吩咐,立刻有人点着打火机过来凑趣了。   “他可能就要跳楼了。”陈似锦抖着双唇,说,“他可能就要死了,你要见死不救吗?”   她睁大了双眼看着男人把烟衔在唇边,然后吩咐人说:“和警察打声招呼,我没这个心情耗下去了,李少爷那边的局快开了吧?我……”   他话还没有说完,一声尖锐的叫声刺破了苍穹。陈似锦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到男人张开了双臂,整个身子直直地倾倒了下来,在坠落的瞬间,因为对死亡本能的害怕,男人挥舞了一下双臂。可是,他不是鸟,他的脊骨早已被压弯了,哪里飞得起来呢?他就这样摔了下去。   陈似锦颤抖着身子看着男人摔在了地上,十层的高度,脖子没有断干净,人尚且还没有至死,男人的身子痛苦地在地上扑腾抽搐,一滩滩的血迹从他的脑后背后争先恐后的流出来。终于,在短暂的挣扎后,男人永久地闭上了双眼。   他的右手手掌上缺了一根手指,紧紧地痉挛成团,眼睛呆呆愣愣地看着天空,看着乌沉沉的云。   目眦欲裂。   陈似锦的整个身子软在了地上,像是浮在地上的一摊烂泥,睁着泪眼茫然不知所措。   六年的光阴,再回首,陈似锦甚至还能将在场的每个人的神色纤毫毕现。在楼顶哭晕过去的母亲,留着汗跑下楼的谈判专家,用裹尸布裹尸体的警察,指着谈判专家破口大骂的警察,收拾起气垫的消防员,以及,走到面前的男人。   他凉薄地开口:“想要赔偿就来找我,我是姜辙。”   接下来的记忆乱糟糟的,道场上的哭号,病倒了的母亲,扶柩下葬时孤单的身影,亲戚之间的指指点点,洒满纸钱的上山泥路,陈似锦都不大记得了,唯有母亲镇日里的哭声还记忆犹新。她先时还能哭一哭,后来不大有力气了,就只能从鼻间发出气声,最后索性便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看到人进来后,就抹一把眼泪。   连哭诉的话翻来覆去都只是那几句。   “他走了倒落了个轻松,苦了我们母女啊。”   “我也没什么本事,丫头年纪还这么小,哪里有钱。索性书也不要读了,出去打工,工作几年,早早找人嫁了算了。”   “苦命的哟,当初我就咬着牙死活不肯这门亲事,爸爸偏偏要把我嫁进来,爸爸你现在在天有灵,开开眼,看看女儿被你害得多惨呀!”   隔着墙板,陈似锦听了个真切,她在小木床上翻来覆去几夜,看着天花板,手脚冰冷,只觉心已经死了一半。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似乎是一种称赞,只是早当家三字后头意味的是所有的人情世故,世态炎凉不由分说地都摊在了孩子面前。没有谁愿意给陈似锦构筑一个无忧无虑的童话世界,她是这样清楚地明白,妈妈是指望不上的,这个家只能靠自己。   爸爸的头七刚过,陈似锦坐着公交又一次进了杭城,拿着姜辙给的地址,找到了姜家的另一家公司地址。又花了几天时间,去堵姜先生,去堵姜辙。她没什么钱,只在五十元钱一晚的招待所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就缩到了天桥下。   她只有十四岁,年纪小,脸皮子薄,也要体面。只是随身的书包里除了课本外,还有几张借条。陈似锦想起妈妈说的话,出神地看着夜空,第一回切身感受到了“命苦”二字。   在天桥下蹲了两天后,终于让她遇到姜辙。   其实后来想想,姜辙比起他的家人当真是不知道善良了多少,至少他还是停下了脚步和陈似锦说了话,至少他还愿意和陈似锦提一提赔偿的事,。   陈似锦一心想要讨个公道,她这一节的记忆有些模糊,也忘了自己不知怎么地就和姜辙坚持着要找他的爸爸,不过也不要紧,略略想了想后头的记忆,她便明白大抵是那位包工头携款逃走了,偏偏包工头与姜家有连带关系,以她匮乏的人生阅历来看,既然找不到包工头,那就只有找姜家能做主的人了。   所以,即使姜辙警告陈似锦不要去找别人,陈似锦并没有理会。   所以,姜辙给了她一张支票,她拿了,却是拿着它见了姜家的夫人。   所以,现在的陈似锦悔不当初。 ☆、我从未忘却的(二)   一个农民工为了讨薪从十层的高楼跳下摔死,哪怕嘉程动用了在媒体方面的人脉关系,但这样的新闻也不是说压就能压下去的。杭城的主流媒体不发一言,但三四流的小报却一连好几日都在津津乐道地转载此事,一时之间倒是沸出了些不利于嘉程的言论。   姜夫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主动联系了陈似锦,她约的地点倒也别致,不是寻常的办公室或者街角的哪家咖啡店,她让陈似锦去了姜家。   陈似锦在很久以后才明白,对付一个毛还没长齐的乡下丫头,姜夫人压根不会把它当作一件正经事情来处理。见她,不过是打发人的一种消遣,不比在化妆镜前挑一个妆容让姜夫人来得犯难。   当然,这样的情况,大抵也只能发生在六年前了。智能手机刚刚冒了个尖,还未普及,自媒体这个词也未诞生。倘若搁在现代,哪怕是半大的孩子所了解清楚的事情也比过去青年多,也知道情理压不过资本。   姜家的房子是盘了地后自建的,就在杭城水景的半山腰上,巴洛克式的建筑。翻开每本建筑史,他们都会告诉读者,巴洛克建筑喜好富丽的装饰,雕刻和强烈的色彩,常用穿插的曲面和椭圆形空间来表现自由的思想和营造神秘的气氛,在启蒙思想的年代,常常被用来引人注目,炫耀教会的财富与权势。   陈似锦被引到会客室等待姜夫人,她很快就能发现所谓的巴洛克建筑只是徒有其表而已,外面像模像样很是一回事,里面却又暴露出了土财主的品味。欧式的沙发茶几围拢在壁炉面前,壁炉干净的很,也没有通风的管道,只需一眼就知道这不过是一个装饰品,和挂在它上头的藏羚羊的头骨盖相得益彰。水晶的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了下来,常年亮着,但还有大块的房间被笼在阴影里,不如陈似锦家中对门开着的大堂,开门即见阳光。   墙壁上挂着的世界名画临摹图透着一股随心所欲,抽象画里插着印象派,拉斐尔的圣母圣婴和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紧紧依偎在一起,最大的还是那幅《拾穗者》,只是不知在这个会客厅游走的衣着鲜亮的男女是否能明白拾穗二字的含义。   但仅仅是这样一间风格七拼八凑的房间也足够让陈似锦羞讷了,她局促不安地站着,触目所见都在告诉她,这里是她穷极一生也到不了的高度。   姜夫人看上去倒是很年轻,头发一丝不苟的盘着,穿着杭绸刺绣兰花的旗袍,叉高高地开着,走动间倒有别样的婀娜多姿。她的臂间挽着白色披肩,松松垮垮的,往沙发上一坐,倒有几分精致的慵懒。   “你就是陈似锦吧?”她细细地打量了一下陈似锦,意味不明地一笑,“本来依着我先生的意思,今天与你见面的应该是我们雇佣的律师,不过我想,你们家也怪可怜的,叫你去见靠嘴皮子吃饭的人,是欺负你。”   “嗯。”陈似锦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垂着眼睑应了一下。   姜夫人说:“我听说你这几天一直都在找我家先生,前几天甚至带着记者去了公司?啊,陈小/姐,我约了做美甲,你不介意我边做美甲边和你谈吧?”   陈似锦只能点点头,说:“因为我爸爸工地里的包工头是嘉程老板的舅舅,他欠了我爸爸一年的工资,而且如果不是因为他拖欠工资,我爸爸也不会……跳楼自杀。”她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声音不自觉地沉了下去,回想当日的场景鼻尖一酸。   姜夫人的眉头细微地皱了皱,她现下有点后悔把陈似锦约到家里来谈话了,万一这个小丫头哭起来赖在家里不走了,这着实伤脑筋,早知道人就不要这么懒了,多坐一会儿车去外面咖啡馆谈话不好吗?   她一面漫不经心地想,一面说:“那你也该去找他啊,找我们做什么。工程项目的尾款是早已交割清楚的了,我们这方的合同义务已经履行,哪怕拿到法院去说事,立案庭的人连案子都不会给你立的。”   “不是,我的意思不是想找你们。”陈似锦眼见她误会了,忙解释说,“我只想找到他的,你们是亲戚,肯定知道他在哪里。还有,我前几天看到你的儿子,他给了我一张支票,我也是不要的,我只要赔偿。”   “我儿子?”姜夫人蹙了蹙眉,眼神有点微妙,“你给我看看支票。”   支票还好好地夹在语文课本里,陈似锦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支票被她保存得很好,连毛边都没有卷,规规整整的。陈似锦双手把支票递给了姜夫人。   姜夫人细细地看了一下支票,眼神有些晦暗不明,末了勾起唇嗤笑了一下,然后依旧伸出细白的手腕把支票递给陈似锦,说道:“你倒是讨巧了,偏偏这个时候拿到了支票,哪怕家里有人不同意呢,我也要保证你能取出钱。”   陈似锦愣了一下,不明白自己已经把话说得这样清楚了,为何姜夫人还要把钱给她,漫不经心的样子,好似递出去的根本不是两百万。   这时候,姜夫人刚刚说的做美甲的人终于来了,姜夫人看到她比见到陈似锦热情多了,眼中至少有了笑意,抬了抬手,说:“不用太麻烦,依旧是先前那个样式吧,我先生很喜欢。”   美甲店的人把带来的工具打开,齐齐放在桌子上,然后坐在一个小凳子上,托着姜夫人的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很快就拿出抹杀条修整指甲的形状。   姜夫人看着自己的指甲说:“我最近的指甲有些变色了,你看有什么办法能修复一下的吗?”   那人端着笑脸说:“您这是因为最近常用深三色指甲油引起的变色,不妨事,待会儿我修完指甲后,给您弄份柠檬水处理一下就好了。”   倒把陈似锦晾在了一边。   “姜夫人……”陈似锦讷讷地叫了一声。   姜夫人这才回了神,想起了屋子里还杵着一个待解决的麻烦,她吹了吹指甲,等着美甲店的人去泡柠檬水的当儿,说:“我差点忘了,我们嘉程倒是有个官司要同你打一打。”   “什……什么……”陈似锦惊慌地说。   姜夫人很和蔼地说:“你的父亲跳得那幢楼是嘉程新公司的地址,你知道吧?那块地儿非常好,二环以内,四通八达,当初盘地的时候就花了上千万。后期投入造楼的钱就更加不用说了,本来一切都很好,楼也快建成了,装修也开始了,结果功败垂成,被你父亲这一跳,想想看,这楼风水都坏了,还敢用?”   “可……可是……”   “再一则,你进城之后也不晓得来找我们,偏偏引来记者,那些人最会搬弄是非,扑风捉影了,你看看,给我们嘉程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可是是包工头拖欠了工资,我爸爸还被逼死了呢,我们也是受害者。”   “我知道,我知道。”姜夫人一脸理解与体贴地看着陈似锦,“所以,那些地皮的钱,损失的钱我们都不要你赔,你们家只需要拿出四百万,让我们打点一下被你招来的各色报纸的记者,以及清理一下你爸爸在工地里留下的痕迹,顺带再买几张符纸贴贴,供上菩萨拜拜。”   多么荒唐的理由。   “多……多少?”陈似锦脸色煞白。   “四百万啊,我儿子刚刚给了你两百万,也就还剩两百万,很快就能还了的。”姜夫人看到美甲店的人进来,就又把陈似锦抛下,和人嘀咕怎么样护甲去了。   “你们欺负人。”陈似锦紧紧咬着下唇,咬牙切齿地说,委屈无处说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爸爸死了呢,你们怎么把这件事给忘记了?我爸爸是因为什么死的啊?”   姜夫人冷冷地看着陈似锦,说:“要怪就该怪你爸爸,天下楼房那么多,却偏偏选了我们家跳楼,我们招他惹他了?”   “那我爸爸又招你们惹你们了?他这么敬业认真的工作,过年连家都不回,把你们的楼造到了十层,你们明明有这么多的钱,为什么还要这样欺负人?”   “欺负人几个字我们还是担不起的。”姜夫人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的债该跟谁讨和谁讨取,我只管和你讨属于我们家的债。只让你们家出四百万,已经是我们家的仁慈了,你不要得寸进尺。”   话说到这儿她仿佛动了气,也不顾做了一半的美甲,探身就拿过电话,按了内线,吩咐说:“带她去见律师。”   姜家请的律师彬彬有礼,欠一欠身,请陈似锦移步谈话。   陈似锦站着不动,眼神空洞洞的,不知道看向哪里:“我们家没有钱,把我和妈妈卖了也没有这个钱。”   律师说:“陈小/姐,你尽管放心,我们都是守法的人,不会做出贩卖人口的非法事情。没有钱,可以慢慢还,即使是法院给的履行期也是很长的。”   陈似锦咬着唇看着律师,衣冠楚楚的人一手拿着法典,一手拿着合同,甚至不需要舞文弄墨,只需随口搬弄几条律文,就能骗过懵懂无知的女孩。   律师最末把合同递给陈似锦的时候,说:“陈小/姐当然可以寻求法律帮助,只是在那之前还是先掂量划算不划算。四百万,姜夫人说了,不着急还,哪怕陈小/姐还一辈子呢,她也不在意。”   “你们……你们……仗势欺人。”陈似锦淌着眼泪说,可是她偏偏又说不出哪里仗势欺人了,姜夫人的话似乎没错,嘉程的确是被陈父拖累了,但这个逻辑翻成的背后又是这样的荒谬。   律师最后表达了来自姜夫人的同情:“陈小/姐,我仅代表姜夫人祝愿陈小/姐能早日找到携款逃跑的老板,这样的话,陈小/姐也能轻松许多了。”   陈似锦冷笑了一下,脸上涕泗横流,她这一笑看上去脏兮兮的:“包工头不是姜老板的舅舅吗?你们姜家连自家亲戚都不管的吗?” ☆、我从未忘却的(三)      这是六年前的事情了,陈似锦看着姜辙的时候,有着出人意料的平静。   姜辙坐在办公桌的背后,手指曲着点了点实木的桌面,黑如深渊的眼睛中勾着讥讽,无奈,尴尬以及怜悯。诸多的情绪被冗杂的拢聚在一处,最末匀出来的竟然也只是面上的毫无波澜。   “目前还了多少钱?”他说。   “你给的两百万,这六年攒了二十万,都还了。”陈似锦说,话语里平淡得像给一个不相干的人看一看家中的账面,再也没有六年前的不可置信,不甘,以及愤怒了。   她的表现,俗称“认命”。   认命者,不是生来怯懦,便是已经被生活欺负得没有了脾气。   姜辙想到陈似锦见到自己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未语先带笑,开口也不忘尊称,哪怕向来对身外之事不怎么关心的人也不由去好奇这六年陈似锦到底经历了什么。   二十万,一个小姑娘,是怎么挣到这笔钱的?也是,连卖画这样没底线的事情都能做了,再挣不到二十万,她估计也要绝望了。   姜辙很有些无奈地说:“你真的是很好欺负。”   陈似锦笑了笑,语气很随意:“没什么见识,让老师见笑了。”   姜家打的是什么主意,哪怕姜辙未参与,也能分毫不差地揣摩出来。   这四百万,不过是姜家用来转移陈家注意力的手段。他的好舅公拖欠农民工工资逼的对方跳楼自杀,放在哪个时代都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当初警察和消防员都到场了,没道理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始末,但他依然能逍遥快活。不过是因为,陈父是自杀的,公安局即使没被收买,也没法提起讼诉。   姜家估计还不放心,毕竟虽然陈父不是姜家舅公杀的,但的确是因为姜家舅公拖欠工薪才被逼上了绝路,如果陈家的人聪明一点提起民事诉讼的话,该追究的责任仍然能被追究,而这样上了法院事情以闹大,姜家也落得个难堪。于是只好由姜夫人出面,假模假样地签了份和解书,言明只要陈家不再咬着姜家舅公不放,姜辙给的那两百万就可以顺利地落入陈家的口袋,至于这钱是用来还债还是生活,姜家不关心。   姜辙的桃花眼微妙的挑了挑,说:“姜家,有没有和你们签和解书?”   陈似锦沉默了一下,说:“签了。”   姜家有大所的律师把关,当然知道十四岁的年纪,只是个限制行为能力人,哪怕签字,和解书的效力也是要被质疑的,所以签字的人是陈母。   骗陈母比骗陈似锦容易许多了。陈似锦虽然年岁小,涉世不深,但好歹识点字,读过点书,很多事情哪怕自己说不清缘由,也能察觉到一点不对劲。但陈母就不一样了,她是农村妇女,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一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杭城二环内,心里承受能力也不行,这样的事情前,自己说倒下就倒下,每天在家里哭哭啼啼的,把所有的事情都一股脑扔给了陈似锦。   所以,姜家的律师只需要拿着那份和解书对她说,这份和解书值两百万,就足够了。   陈似锦赶回家的时候,已经迟了,拿着那份和解书,在自家的门槛上坐了一天一夜,看着日升日落,咬着牙,在冬日的寒风中,终于无奈地认清了这个事实。   她也想闹过,但可悲的是,她连闹一场的勇气也没有,就怕城里的周扒皮,资本家,又从哪个角落里搜寻出什么理由,大笔一挥,又加了几分重担。   陈似锦唯一能做的,只是在最后见那位律师的时候,询问他念的是什么专业,哪所大学毕业的。   “法学,杭大博士生,专攻民商法。”   这十二个字,毫不夸张的说,支撑陈似锦走过了不堪回首的六年。   陈似锦低着头,说:“有老师在,姜家大概也不需要雇什么律师了吧?”   “你想到哪里去了?”姜辙起身,手插在裤袋里慢腾腾地走到陈似锦的身边。   他的确很高,阳光在他的身后拖下一道长长的阴影,慢慢攀上了书柜,和陈似锦的以一种诡异的姿态亲昵地靠拢在一处。   姜辙抬起手,好像是蛊惑一般的,摸上了陈似锦的头顶。这个动作他做起来娴熟无比,只是太久没重温了,又让他觉出几分恍惚。他轻轻地揉了揉陈似锦的头发,坚硬的心好像有个角落松了一下,软软的壳角终于裂开了一道几不可见的缝隙。   “这钱,你不用还了,过段时间,我把那二十万也拿出来给你。”   陈似锦在姜辙把手放上自己的头顶时,身子的一边就僵直住了,脸上露出了一副见鬼了的表情,甚至连姜辙说的话也没什么反应。   姜辙放下手,很有几分遗憾地想,陈似锦到底不是林清。   可是,陈似锦本来就不应该是林清啊。   他这样想着,说:“时间快到了,你可以走了,别忘记准时来律所实习。”   陈似锦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姜辙的办公室,连路过734,小武老师和她打招呼,陈似锦也是充耳不闻地走过。   姜辙的手似乎还在头顶上放着,没什么力道,却能轻易地把她压制在座位上。连下意识地防御动作,陈似锦都硬生生地顿住了,只是曲着手指,呆呆地看着电脑。   电脑不是镜子,她看不到姜辙的表情,也猜测不到姜辙会挂什么样的表情在脸上。只是那种诡异感,就像在奶茶店碰到姜辙点一个十分甜的奶盖,久久挥之不去。   “他为什么会这样做……”陈似锦不自觉地摸了摸头顶,想要掸去已经不存在,只是因为心理原因,久久放不下的触感。   陈似锦自认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姜二公子注意的地方了……她走出电梯间的时候,忽然想到难道姜辙怕她就这件事情提起诉讼吗?民事诉讼时效的确有二十年,但和解书已经生效了啊,唉,不对,她可以起诉和解书没有法律效力来着,咦,这种时候,姜辙能提出抗辩权对抗吗?   陈似锦拍着脑瓜子想,可惜她的脑中现在已经一半是水,一半是纸糊,晃一晃,就成了一团浆糊了。别说思考了,连转个脑子都是件费神的事。   回了寝室,在宿舍里蹲着的两位小祖宗撇着嘴唇说:“亲爱的,我们的午饭呢?”   “啊?”陈似锦这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是饭点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有点累了,要不你们出去吃吧?给我带份瘦肉丸好了。”   黎晓咦了一声,说:“刘老师应该没有难为你吧?我觉得老师也是搞笑的,明明都是男生的事情,为什么还要三番五次地找你,你也不知道啊。”   陈似锦坐在椅子上换拖鞋,不知道该怎么和室友解释,比起后面一件事的冲击力,杭息与唐初的事情不算什么。   “我问你们一件事情啊,”陈似锦也算病急乱投医,居然向两个室友打听起了关于异性方面的事。黎晓一个学期下来和男生说话的次数一只手就够数,吴梦梦是资深腐女,两人的共同特征是母胎单身,并且还有一直单下去的打算。   “男生会在什么情况下摸女生的头?”   黎晓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被人摸头了?”   吴梦梦兴奋地扑了上来:“是杭息,对不对?对不对?”   陈似锦无奈:“晓啊,我只是被摸了头,你不要露出这种眼神,好像被人侵犯了似的。还有你,滚回你位置上坐着去,杭息毛线啊,不是他,是个……比我大很多的男人。”   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姜辙,陈似锦只能含糊地说道。   “切,刘老师啊。”吴梦梦顿时失去了兴趣,“如果是男同学,还能YY一下,什么暧昧啊,喜欢,宠爱之类的,老师啊,还能有什么?”   陈似锦迷惑不解地问:“还能有什么?”   “废话!”吴梦梦挥着手中的不二家棒棒糖说,“可怜你呗,一大好的姑娘,老是被牵扯到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里去,想想也觉得怪倒霉的。”   “可怜?”陈似锦咀嚼着这个词,想姜辙会是这个心态吗?以前不好说,近期的表现倒似乎是有点像的,不过,为什么?   六年前,面对一条兴许还能挽救的生命,他也能冷漠得觉得比起劝舅公答应还清欠款,更有意思的是赴李公子的局。而六年之后,大灰狼也懂得开始可怜小红帽了吗?   黎晓想了想,很认真地说:“也有可能是他比较高,摸你头比较方便。”   陈似锦:“……谢谢你的分析哦。”   吴梦梦眼见的陈似锦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就招呼黎晓一起出去吃饭了。   陈似锦一个人趴在桌子上,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个主题,一会儿是陈父从楼顶跃起的身影,一会儿是姜夫人抬着手看人美甲的姿态,一会儿又是姜辙拿着名片别进自己的衣襟的场景。   纷纷扰扰的场景,一帧帧的画面鲜活地刻在脑海中,原来她活了二十年,竟然也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 ☆、那些秘密(一)      姜辙的律所不大,只盘了一层写字楼,用玻璃门一道道地隔开格子,各自放着办公桌椅。但比办公桌还多的是书柜,上面除了大部头的法典,专业书外就是文件夹,排队排整整齐齐地靠拢,看上去很干净利落。   中间一圈,用一面圆着围过来的玻璃墙包了起来,在外面又放上书柜,只留出两道带把手的玻璃门通向里面的会议室。   律师也不多,加上姜辙,统共不过八个,下剩的都是实习生或者律师助理。总而言之,姜辙的律所的规模很小,但却透着一股欣欣向荣个的气息。   律师这个圈子很窄小很封闭,吃这碗饭的大多都靠着点关系,有关系,才有人愿意把案子委托出来。才成立两个多月的律所,姜辙本人也只是刚从国外回来,按理说,律所不应该有太多的案子可以接。可陈似锦只是在门口打量了一眼,就能看到埋头整理卷宗的助理,以及在商量案情的几个律师。   “似锦,你们来了。”有人看到还在门口踌躇的陈似锦与叶嘉里,很快就过来招呼她们。   那人白衬衫黑色紧身裤,打着考究的领带,穿着锃亮的皮鞋,合上文件走过来的刹那,颇有几分业界精英的味道,只是……陈似锦偷眼看了一下脸皮发紧的叶嘉里,深深地叹了口气,觉得老天爷大概在她和姜辙的身上玩顺手了,又给人安了个不是冤家不聚头。   “叶嘉里。”宋河奇似乎才刚注意到叶嘉里,脚步犹疑地顿了一下,但也不过是一下,很快他又迈着轻松的步伐走了过来,“你也是来实习的吗?”   “是啊。”叶嘉里抬了抬下巴,瞥了眼陈似锦,然后又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满不在乎地说,“真巧,我们在一块儿工作呢。”   “巧的确是巧。”宋河奇晃着身上的牌子说,“不过你是实习生,我却是助理。来来,我带你们去你们工作的地方。”   叶嘉里有些绷不住了,在她看来,宋河奇晃着牌子咬文嚼字地区分实习生和助理的区别,不过是摆明了向自己挑衅,让自己难堪。可气的是,自己思来想去,也寻不到反击的余地,末了也只能把气默默地咽回了肚子里。   陈似锦一直在旁注意叶嘉里和宋河奇之间的微妙气氛,叶嘉里不太会掩饰情绪,或者说掩饰得并不好,她抬手撩了撩自己的额发,手背从眼前遮挡过的瞬间,眼里流露出了怨恨。   反观宋河奇却是一脸的轻松自在,好像无所谓叶嘉里居然也与他在同一个屋檐下共事。   “学长,”陈似锦只能以和事老的身份出来打个哈哈了,“学长不是只有大三吗?怎么出来工作了?”   宋河奇说:“我提前修完学分了,下个学期我就不用去学校了。”   原来还真有人能做到……陈似锦抿着唇出神地想,三年修完四年的学分,她好像一开始也打算这样做来着,可惜因为兼职太多,不得不做些让步了。   叶嘉里嗤了一声,说:“想要追那个人出国就直说,工作?你是要工作的人吗?”   陈似锦不难听出这话远没有表面意思来得简单,它的每个字背后都有弯弯绕绕的深意,只是还未来得及让她揣摩一二,方才还一脸轻松的宋河奇忽然就下了一张阴沉的脸。   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叶嘉里,我警告过你,你别忘了。”   叶嘉里冷笑,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秘密都被人揣怀里了,还敢警告我?”   宋河奇没有等叶嘉里说完,扬起手上的文件夹,不由分说,不计力道,不问后果地向她狠狠地砸了过去。   叶嘉里尖叫了一声,文件夹不负宋河奇所望,不偏不倚地,锋利的壳沿砸在了她的眉骨上,拉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宋河奇,你这个疯子!”叶嘉里尖着嗓子哭骂,眼泪混着血流了下来,“你这么喜欢他,你有种和他告白啊,老是欺负我们女孩子干什么?”   陈似锦手忙脚乱地在书包里拨拉了许久,才抽出了两张餐巾纸,帮叶嘉里摁住伤口。   “干什么?”律所的人都被惊动了,写文书的放下了笔,查卷宗的茫然地抬起了头,复印文   件的抱着一堆材料跑了过来,连会议室里的姜辙也打开门,走了出来。   “不知道打人犯法啊?”姜辙弯腰勾起了掉在地上的文件夹,文件夹被砸开平摊在地,几张没有夹好的文件稀稀拉拉地滑了出来。姜辙捏着文件夹书脊随手捡起,文件就顺势掉了下来。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捡了起来,姜辙看了一眼,又顺手夹了回去。   宋河奇盯着姜辙的动作盯了几秒,情绪终于慢慢地平复了下来,说:“刚刚冲动了。”   姜辙把文件夹拍到宋河奇的肩上,说:“我很早就想和你说了,你和他一点都不像,别老是学他做事了,他连自己都不像。”   宋河奇白着一张脸,咬着唇接过文件夹,倔强地看着地面,没有说话。   姜辙拍了拍手,好像要掸去文件夹上沾着的灰尘,说:“好了,都散了吧,小孩子玩闹,有什么值得看的?”   叶嘉里用手摁着餐巾纸,嘴唇抖抖索索的,说不出来话。   陈似锦轻声说:“你先去边上坐一下,我给你去买创口贴,没事的,不过是文件夹扔的,只是血流得多了些,伤口不深。”   叶嘉里看了眼宋河奇,慢慢地把手从眉骨上拿下来,说:“他们很过分,是不是?”   陈似锦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本还想款着语言安慰几句,叶嘉里却猛地拍开了她的手。   “今天的事,你要向我保证,你不会和别人说半个字。”   陈似锦忙说:“我当然不会说了,你……”   才刚进了办公室的姜辙很快又踱了出来,一手扶在玻璃门的金属把手上,说:“陈似锦,你还在那里站着做什么?”   “啊?”陈似锦愣了一下,触及姜辙那双冷悠悠的眼眸,才想起了正事,对叶嘉里说,“你先在边上休息一会儿,我让老师换个人带你。”   说着,把手里的餐巾纸往她的手里一塞,又急匆匆地向姜辙走去。   “老师,您能换一个人去带一下叶嘉里吗?”   陈似锦进屋,关门,立刻就说,带着连她都没有察觉的不满。   姜辙走到办公桌后,抬手拉过办公椅,勾勾下巴,示意陈似锦坐下,说:“怎么,觉得我做的过分了?”   “叶嘉里受伤了,您是老师,又是带我们实习的师父,无论从哪个身份上说起,难道您都不应该责备一下宋学长吗?”陈似锦有些别扭地说。   姜辙嗤笑了一下:“你觉得我会做这样的事情吗?”   陈似锦滞了一下,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别扭在了哪里。   姜辙是那种根本不会对不相干的人耗费半分精力的人啊。她才与他见了三回面的时候,就知道姜辙不是一个容易把人放在眼里的人。但现在,她却没有这样看待姜辙,又或者说,在潜意识里,她对姜辙有了几分期待。   在姜辙说他可以送自己回家开始,一点点的,陈似锦都觉得记忆中那个可恶的人在远离,在剥落,用六年的光阴洗刷出了一个她从未认识过的人。如果一开始,她还没有察觉,那这种期待在昨天办公室里,达到了一次巅峰,终于让她察觉了。   可是,今天的姜辙不过只是用了一句话,就让陈似锦看清了现实,白骨精终归还是白骨精,披再多的人皮也不过只是为了一口唐僧肉,些些的伪装换的长生不老,的确值得。   陈似锦嘴角翘了翘,说:“是我高看了老师了,原以为老师真的是会关心体贴别人了。”   姜辙不置可否:“倒是你,讲话越来越不懂得客气了。”   陈似锦抿着唇,没有说话。   姜辙翻了翻桌上的文件,他的办公桌也是凌乱一片,七八分文件都摊在了一块儿,大概人忙起来当真是顾不得整洁了。他从里头翻了许久,终于抽出了一份递给陈似锦。   “你看看这份委托书,把你能想到的学过的知识点都写上。”   “哈?”大概是没想到姜辙话题居然转得这样快,大概也没想到他竟然布置了这样一个无厘头的任务给自己,陈似锦有一瞬没反应过来。   “叶嘉里呢?”陈似锦迟疑了一下。   姜辙头也不抬,只是在翻他的文书的时候,顺口答了一句:“大小姐可是有脾气的。这份作业今天下班我就要,迟了留下来加班。”   陈似锦回头看了眼叶嘉里坐的位置,早已空空荡荡,人不知了所踪。   她看见办公室里多留了一张沙发,趴在茶几上写字虽然不合适,但好在她带了书,可以垫在膝盖上写。陈似锦坐下,把自己安顿好后,给叶嘉里发了消息。   姜辙拿到自己要的文件就出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   陈似锦就这样趴在自己的膝盖上,翻着法条一边对比委托书,一边写对应的法条,忙了小半个上午,倒还有一半没有写完。她有些犯难地盯着委托书半晌,门被人打开了。   是宋河奇,短短的时间里,他又恢复成了陈似锦所熟悉的那位不好说话的部长,好似他不曾被叶嘉里揭穿,也不曾狼狈不堪。   “走吧,到饭点了,我带你去吃中饭。”   “啊,嗯。”陈似锦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的确是迟了,她放下委托书,把用来垫写的书反扣在上头,“去哪里吃?”   陈似锦来的时候就观察过了,附近小吃蛮多的,看上去都是小小的门店,大概价格也比较公道,寻常地吃吃,也在她的承受范围内。   “顶楼露台,二公子在上面开了一家餐厅。”   陈似锦愣了下:“啥?开餐厅?” ☆、那些秘密(二)   姜辙的业务拓展得很好,同一幢写字楼里置着自己两个产业。   宋河奇带着陈似锦坐电梯到了顶楼的露台,走出电梯间,便是一个开阔的露台,此时都被玻璃包了起来。玻璃顶上悬着吊下来的花篮子,桌椅之间放着木制的箱子,里面培着土,种着花。头一眼瞧去,以为这不是个餐厅,而是花房。   宋河奇轻车熟路地带陈似锦在边上坐下,只需要轻轻转个方向低个头,就能看到楼下如蚁群般的车流人流,在十字交叉路口浩浩汤汤的东南西北各走各路。   “两份意大利肉酱面,可以吗?”   宋河奇连菜谱都没有看,按了桌子上放着的铃铛,叫来了服务员。   “再添两杯柳橙汁,加冰,谢谢。”   陈似锦有些肉疼地想,这一顿吃去了多少钱,西餐总是追求外在的精致,还不如楼下小卖铺里的包子来得实惠。   “这里的厨子不是什么正宗的大厨,手艺当然不能和米其林三星相比。不过好歹也是考出执照有几年从业经验的,寻常酒店的水准还是有的。”宋河奇点评说。   陈似锦笑了笑,没有说话。   宋河奇慢条斯理地铺雪白的巾帕,说:“你刚刚是不是想问,二公子怎么会想到开个餐厅?”   陈似锦犹豫了一下,说:“我只是奇怪了一下,你不说也没关系。”   “说一下也没什么。”宋河奇耸耸肩,双手交叉着支住下巴说,“因为他需要钱啊。”   陈似锦想到那天在山庄,姜辙就这样很无所谓地说自己没有钱的样子,倒并不觉得他是有多需要。   服务员推着小推车过来送餐了,宋河奇便止住了话头,开始打量送上来的意大利面和果汁。   “现榨的,果味很浓。酱也还可以,总的来说还不错。”他点评完了,又找回先前的话头,说,“他现在还住在宿舍里吧?啧,在杭城买一套房也不容易啊,想到大名鼎鼎的二公子居然要和普通人一样还房贷,顿觉得这人生也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陈似锦拿着叉子卷着面条,说:“为什么啊?他家里不是很有钱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李少爷没有和我说得太明白。”宋河奇卷了一口意大利面吃着,说,“好像二公子被姜家赶出来了。”   “嗯?”   陈似锦是彻彻底底震惊了,许久才确定宋河奇方才的确说了“被赶出来”四个字。   “是因为他打了自己的哥哥和妈妈,所以姜先生恼羞成怒把他赶出来了?”   除此之外,陈似锦也猜不到是什么原因了。   宋河起也不是很清楚:“李少爷没有说呢,管他呢,二公子再穷,也比一般人好吧?律师事务所说开就开,餐厅说开就开,拿着自己攒的积蓄,根本不需要依仗着姜家,要我说这样才畅快   呢。”   陈似锦低着头吃面条,没有再议论什么了。   饭后结账,宋河奇直接付了,不到一百的午餐,对于他这样的少爷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陈似锦瞥了几眼他的神色,最后也没说出还钱的话,至于回请?那根本不在她的承受能力范围。   走回律所的时候,宋河奇还是很礼貌地向陈似锦说:“有什么不懂的,你可以来问我,对了,二公子给你布置了什么任务?”   陈似锦说:“找委托书上的知识点。”   宋河奇愣住了,显然没有想明白这是什么样的任务。   回了办公室才发现姜辙回来过,桌子上放着一个公文包和咬了一半的菠萝包。   陈似锦坐回沙发上,活动了一下手腕,摸出了手机,叶嘉里已经给她回了微信,说自己已经和姜辙说好了,打算以后不来实习了。   陈似锦想到她与宋河奇之间尴尬的关系,觉得或许这样也不失为一种解决的方法。   “回来了?”姜辙打开门进来,手上拿着一沓的资料,径自走向自己的办公桌,说,“宋河奇带你去吃的中饭?”   “嗯,顶楼的餐厅。”陈似锦咬着笔头看着姜辙拿起桌子上的菠萝包,撕开一个更大的口子,就着白开水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比起在办公室里闲闲地坐在电脑后看书的姜辙,这个忙到只能吃面包的他,似乎更有几分烟火气息,在他身上终于开始明白生活二字到底是如何写就的了。   姜辙说:“他请客的吧?下回就不要去吃了,不划算。”   陈似锦愣了一下,说:“我也没这个闲钱去吃,以后我就随便买点吃的垫垫肚子就好了。”   姜辙睨了她一眼,一口咬下剩下的菠萝包,把外包装的塑料袋随手折叠起来扔进了垃圾桶。桌上的电话“铃”的一响,他提起电话说了两句,又很快挂了。   “你以后直接去餐厅的后厨拿饭吧,我会让他们盛在便当盒里交给你的。”姜辙拎着公文包走到了陈似锦的面前,微微弯下腰,说,“我去法院了,回来检查你的作业。”   作业……陈似锦低下头看了眼自己写了一半的知识点,转头去看办公室外忙碌的人群,顿时有种幼稚园的小朋友走错场子的感觉。她蹙了蹙眉,哪怕心里再觉得怪异,也只好听话地查法条写知识点。   姜辙虽然说了回来要检查作业,却没有说他何时会回来。陈似锦写完东西已经两点了,透明办公室就这点不好,但凡闲了半点,都立刻会被人拉去做壮丁。   其实也还好,每个人都体谅陈似锦什么都不会,于是都只是交给她一沓资料去打印,然后按照顺序拿自动号码机去敲页码。   就这样敲了三沓资料,已经是五点多了,姜辙还没有回来。陈似锦翘着腿坐在办公室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资料,看着人陆陆续续地离开,心里也是归心似箭。更巧的是,蹲在宿舍里两只待投喂的已经开始连番戳陈似锦的微信,问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也不知道啊。”陈似锦刚刚编辑好信息还没有发出去,门就被打开了。   她以为是姜辙回来了,立刻把打好的字都删了,才刚抬头,端起的笑一下子就垮掉了。   不是姜辙,是姜夫人   她应该有四十几了,但保养的不错,化着精致的妆容,烫卷的长发高高挽成发髻,箍着发圈。穿着一条黑色的暗花旗袍,臂间挽着深紫色的流苏大披肩,脚上踩着细长的高跟鞋。   这样的女人,仅仅需要对视一眼,就能带给你融入骨子里的压迫感。   陈似锦只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这么些年过去了,她还是这样年轻漂亮,岁月与风尘并未造访这位高高在上的贵妇。   姜夫人看到陈似锦的时候并不怎么在意,眼神也只是虚虚地在她的身上瞟了一下,抬着下巴说:“麻烦你去外面工作好吗?我在这儿等我的儿子。”   陈似锦没有说话,紧紧地抿着唇,拼命地睁大了眼睛想要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低头尽量快速地收拾资料。   可是她的手在微微发抖,特别是右手的食指总是不自觉地曲着,连整理的每一份资料都被幻化成了那份庭外和解书的样子。   姜夫人已经在姜辙的办公椅上坐了下来。这位夫人进出别人的办公室丝毫没有心理压力,反倒摆出一副主人的样子开始挑三拣四。   “办公桌买的不够大,不气派。椅子也不舒服,这灯也不好,怎么刚刚接在办公桌的上面,看东西也晃眼睛。至于装修,不提也罢了,这办公室,寒酸得可以,过几日我送点东西过来让他摆摆。”   陈似锦抱起收拾好的资料,才刚要离开,办公室的门就被打开了,姜辙脱了西装外套搭在臂弯上,站在门口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姜夫人。   “你来这里做什么?”   姜夫人吃了儿子这记冷言冷语,却依旧能笑的和煦,她挽了挽披肩,说:“不是你说要见我吗?想着还没来你的事务所看过,就来瞧瞧。”   姜辙顿了顿,走了进来,却是先到了陈似锦的面前,说:“你先去会议室把剩下的事情做完,不会花很久的。”   陈似锦低着头,轻声地应了句,几乎是夺路而逃。   坐在会议室的椅子上,却是一点工作的心思也没有,只是机械地敲着页码。她甚至连灯都忘记看了,把整个人都融在黑暗里,看向光明处,玻璃后,那对母子的对峙。   隔音效果不错,她什么也听不见,也看不清两个人的神色,只是看见姜辙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姜夫人,他低着头,像是在咄咄逼人。   陈似锦低头,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一片雾气中,许许多多的画面纷至沓来。最后的最后,都定格在了那张小木板床上,自己曾经辗转反侧过多少个夜晚。   她啪的按下机柄,顿住了,出神地想他们现在在谈什么,姜辙为什么还不让自己走?又一会儿开始胡思乱想,姜辙会不会是要谈她的事情,他似乎有说过能帮自己免了赔款。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又觉得是自作多情了。   纷纷杂杂的念头这边才委顿下去,那边又冒出来,她想要从口袋里找出餐巾纸,可摸遍了袋子才想到纸巾被她扔在了包里,包还放在沙发上。   茶几上放着她的课本,课本的扉页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姜夫人还能记得陈似锦是谁吗?大约还能记得吧,毕竟她可是为了保姜先生的舅舅费了很大的功夫。说起那位包工头,陈家这么多年都没有动静,他想必也已经回来了,接着过吃香喝辣的生活吧?   陈似锦放下号码机,忍不住还是起身,借着会议室外漏进来的灯光,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外面的动静。   不知道姜辙说了什么,姜夫人忽然扬起手给了他一个巴掌,力道很大,姜辙都不觉侧了侧头。放下手,姜夫人踩着高跟鞋出来了,仍旧是那副样子,只是脸上再没了笑意,冷若冰霜地走了出去。   陈似锦扶着门框,不知道现在她该不该出去。   姜辙与母亲起了争执,挨了一个巴掌,却只是抽了张餐巾纸擦了擦脸,然后又井井有条地整理好文件,拿着陈丝巾的书包走了出来。   陈似锦忙开了门,手足无措地看着姜辙。   她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姜辙,钟雨山庄里,她听见姜辙冷淡地说“她不是我母亲”,今日又亲眼看到两人起了争执,好像一不小心,她窥探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没人喜欢被人知道秘密的。   姜辙站在办公室的门口,也有那么一瞬安静了下来,很快,他又迈着沉稳的步伐缓缓地走到她的面前,然后递给她餐巾纸,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擦擦吧。” ☆、那些秘密(三)   陈似锦低着头,伸出手从他的手里接过餐巾纸,温热的食指指腹轻轻摩挲过姜辙的指尖。姜辙低头看了一秒,慢慢挽起手将那点温热款存了起来。   “我和姜夫人说过了,你们家以后可以不用赔偿,只是当初签的和解书还是需要遵守。”姜辙带着歉意,说,“抱歉,你现在还不能为你的父亲讨回公道。”   “谢谢。”陈似锦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只是用餐巾纸擦去了眼角挂着的泪水,喃喃地,“我看到她打了你一个巴掌,是……因为这件事吗?”   姜辙顿了一下,眼神慢慢地冷了下来。   陈似锦忙解释说:“我不是有意看到的,你放心,我不会去外面乱说的。”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右手食指微微曲着,双手不知道到底该如何摆,很局促的样子。   陈似锦的前几年受惯了旁人的冷言冷语,乍有一人对她表露出了一点善意,她就忐忑不安,不知道该怎样与人相处。   因为这点的善意,对于陈似锦来说弥足珍贵。所以即使认识从前的姜辙,但只要现在的姜辙稍稍表现出一点关怀,她也会对姜辙抱有一点期待,真心觉得孔老爷子所说的人本善诚不欺也。   “不关你的事,别多想,也不要有负担,这些本来就是姜家对不住你,你该得的。”姜辙缓和了语气,让自己尽量——至少让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冷淡。   “走吧,我送你回学校。”姜辙没有把书包递还给陈似锦的意思,仍旧一手提着,一手挽着脱下来的西装,绕过陈似锦,率先向门口走去。   “对了,刚刚忘记和你说了,姜夫人以后不会来事务所的,你尽管来,不要有心理负担。”   他云淡风起地说着,随口抛下的只是一句闲话,可是落在陈似锦的耳朵,大约唯有感动二字能形容一二了。   陈似锦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人尝到感动的味道的时候,心果然是暖融融的,这种温暖,很醉人。   姜辙开着车把陈似锦送回了学校,两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谁想到要打破这种沉默。两个人坐在没有打灯的车内,各自在黑暗中心安着,只是又各有自己的盘算。   车驶到了学校的大门,陈似锦才开口说:“老师,停在这边吧,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姜辙早已发觉陈似锦现在与他说话已经很自觉地会省去了敬语,现今见她主动提出要与自己谈谈,也不觉奇怪,只是好奇她能有什么话和自己说。   他打了方向盘,踩着刹车把路虎停在了马路牙子上。   “别开灯。”陈似锦侧过头看着他,“我只说几句话。”   车厢内空间狭小,两人虽还不至于鼻息凑着鼻息,只是已经不能忽视对方的存在了。   姜辙低下头看着陈似锦,车外橘黄色的灯光不邀自来,在陈似锦的眉骨处擦下一道阴影,叫他不自觉地想起那次在教学楼的偶遇。陈似锦坐在月光中,可是与风花雪月,吟诗作对没有什么关系,月光在她身上只是一粒掉落在地的白米饭,留之去之,都无所谓。   而他就这样不解风情地开门进去,还自作聪明地问她,是不是在等男友。   倘若明月解我意,又何苦照高楼。   姜辙的眉眼不觉缓和了许多,头又低了几分,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在镜片后温存了许多,像是初春后破冰的溪流,有河豚欲上流。   “你很坚强,我从前,似乎错看你了。”   他含着笑意说话,吃不准是为了鼓励还是为了什么,只是眉梢眼角的笑从未如现在这般真实过。   陈似锦略觉的车内的氛围有些尴尬,她手按着座椅,轻轻地往后面蹭了蹭身子,想要离姜辙远点,离车门近点,可又怕他察觉了尴尬。所以整个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僵持着,还好,姜辙发现了,他不动神色地挪了挪身子,方才有些暧昧的气息终于一动勾销了。   陈似锦的手忙从车椅上腾了回来,仍旧放在膝盖上,不过两只手紧紧地揪在一起,这才有些尴尬有些局促地开口,第一句话就让姜辙的胸口一震。   “我以前也错看姜老师,老师是好人啊。”   姜辙活了这么大,歹事做了千万件,有人骂他是畜生,有人说他混蛋,有人扇他巴掌质问他为什么要出生,有人笑得满脸横肉地握着他的手说人啊就是要像小姜一样狠。唯独没有人愿意说他是好人。   他乍一听,好像赵小云一宴,席上书生风雅凑趣,却把玉溪生认作杜牧,倒把少陵野老唤作杜甫的尊堂。   姜辙咬着唇,闷笑,笑得胸腔都有些发疼。   “小妹妹,你知道你方才说了什么话吗?”   陈似锦静静地等姜辙止住了笑声,才开口说话:“我当然知道,我也承认你这人很坏,但坏的不够彻底。从钟雨山庄回来后我一直都在想,你明明对别人还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可偏偏对我还有些关注。我想了许久,你愿意这样做,大概还是因为六年前的事情吧。”   她顿了顿,姜辙低着头看着弯弯蜒蜒的掌纹,说:“继续。”   陈似锦说:“实话实说,你和六年前的你很不一样,如果坐在车里的是六年前的你,我不会对你说这句话的。啊,不对,应该是,我们压根不会有什么交际吧。我虽然不太知道这六年发生了什么,可是你不止一次毫不避讳地说你和姜家没有什么关系了。姜夫人在挽留你,可是你在逃离姜家。”   姜辙认可地说:“这里你倒是没有说错。”   陈似锦接着说:“你终归还是有良心的,姜辙,”这是陈似锦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不过只是嘴唇一开,舌头一卷,牙齿一碰,可却是这样郑重,“你在愧疚,在弥补我。”   姜辙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唇边扯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   陈似锦说:“我很感激,姜……”   姜辙忽然越出了身子,伸手捏过了陈似锦放在膝盖上的手,突兀的动作唬得陈似锦止住了声音,看着姜辙的眼神有迷惑,有无措。   “你很聪明。”姜辙低头细细地摩挲着陈似锦的手,她的手,因为长年工作,一点学生气都没有。他看着,心里想以后有机会要送她一支护手霜擦擦,小姑娘平时肯定是不舍得买的,但口里却说得是,“但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居然还敢这样大言不惭地评价我是个好人?好人,或者说,好老师,会做这样的事吗?”   他捏着陈似锦的手凑到了唇边,轻轻地在上面蹭了一个吻,温润的两瓣,一碰就很快地移开了。他手上的力道并不重,陈似锦立刻像是被烫到手一样缩了回去,下意识地拿着袖子擦着他亲吻的地方。   其实没什么东西,但陈似锦就是停不下手。   姜辙的眉眼隐在了黑暗中,他帮陈似锦开了门,说:“走回去的时候,让风吹一吹脑子,好好想明白,到底什么是好人。”   陈似锦听到门锁开的声音,立刻拎了包逃也似的离开了。   姜辙坐在驾驶座位上,看着小姑娘连停下来好好背书包都不肯,仓促地抱着书包就跑开了。   他摸了摸口袋,很久,仍旧空落着手,这才想起烟他是早就戒了的。   姜辙靠在座椅上,眉眼在黑暗中沉默着,渐渐地与那个少年重合。   身边喧嚣一片,他刚刚从台上下来,□□着上身,露出线条流畅的胸肌,以及各种各样的创痕。有陈年的,也有新伤,有淤青,也有血痕。他却全然不在意,冷淡着眉眼坐在休息椅上,用牙齿咬着解开拳套。双眉紧锁着,却是满不在乎的眼神。   有人站在他的身边,捧着一个老古董的紫砂壶,笑呵呵地用汉语说:“小姜啊,我前几天看了一本很好玩的书,《论自由》,听说过吗?穆勒那个天才说人们之恶行,不是因为他们的欲望强,而是因为他们的良心弱。”   姜辙漫不经心地把解下的拳套放在一边的椅子上,拿起水杯喝了大半杯的清酒,说:“说得挺好。”   大腹便便的经理从挤在一块儿的观众席上勉强地拨拉过来,笑得满脸横肉,握着姜辙的手说:“人啊,就是要像小姜这样狠,奖金我给你准备好了,属于你那份的赌金也不欠你。下回来的那个拳击手更加狠,不过,我看好你哦,小姜。”   姜辙厌恶地抽回了双手,捏过自己脱下的衣服,胡乱地套在自己的头上,随便拉扯了一下,往裤子里一系,就算收拾好打算走了。   那人仍旧捧着茶壶,笑眯眯的,好像没有听到经理说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要把话给说齐全了:“但强烈的欲望与微弱的良心之间也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必然的联系是另一种样子。说一个人比另一个人的欲望和情感更为强烈多样,意思只是说他具有较多的人性的原则,因而就或许有能力比其他人作较多的恶,但也确定有能力比较多的善。”   他掂着所剩不多茶水的茶壶,说:“小姜啊,天才的话,要不要听一听?”   姜辙停下脚步看他,教授亦是侧头一眼,想要端出一副世外得道高人以三言两语点拨迷途少年悬崖勒马的气质来,只是倘若他揽镜一照,定然能发现此刻的自己笑得像个四喜丸子。   陈似锦跑出去了很远,才慢下了脚步,她站在两侧种满法国梧桐树的道路上,回身看了一眼,已经有距离了,站在这里看不到姜辙的车。   她右手抱着书包,抬起左手手背在自己的脸颊上蹭了蹭,嘀咕了一句:“乱了,乱了,怎么就不让我把话说完呢?”   陈似锦以为自己今日要与姜辙说的话并无半分的错处,可是姜辙偏偏以这样的方式止住了自己的话头,让气氛停在了最暧昧尴尬的时候放了自己一条生路。闹得陈似锦的心更加七上八下,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姜辙。   还有一个月才期末考呢。   她有些烦躁,从书包里掏出手机,滑开屏幕,从企鹅号的联系人中找出姜辙,看着已经调到夜间模式的界面,用指腹摩挲着下巴,想,要不要把没有说完的话接着说下去? ☆、彼此的世界(一)   陈似锦自认情商算高,但凡人情世故,心里总是能拿住分寸。可今日偏偏撞上的是姜辙,她人生中不多的变数。此厮做事,全凭性子,是疏远,是关心,都要看着他老人家的心情,便是说话,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惹到他,而这位先生选择打断别人的方式也相当别出心裁。   陈似锦纠结来纠结去,也没纠结出个所以然。   吴梦梦拿着洗漱用品放在盥洗台上,随意地瞥了眼陈似锦,低头给电动牙刷挤牙膏,嘴上说道:“似锦,你怎么还在洗手呢?我刚去厕所的时候你就在搓手了吧?”   “啊。”陈似锦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宿舍走廊尽头的洗浴室,离姜辙的路虎相去甚远。她拧开黄铜的水龙头,把手放在水流下,冲去打出的白色泡沫,说,“刚刚在想事情,走了会儿神。”   浮沫飘去,露出被搓得发红的手背,陈似锦才察觉自己方才的神走了可不止一会儿。   她那毛巾擦干了手,然后把洗漱用品悉数丢回盆里去,端着脸盆趿拉着拖鞋回了寝室。   叶嘉丽依旧没有回来,黎晓一人坐在位置闲闲地翻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书。   “嘉里刚刚和梦梦说她今天不回来了,我们不用给她留门。”   陈似锦的手一顿,很快就若无其事地把毛巾两折叠好挂在杆子上,然后井井有条地把牙杯放回原处。   “晓,问你个问题哦,如果你想和别人谈一件正事,结果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你会选择和他接着谈吗?”   黎晓翻了一页书,说:“很要紧的话我就会接着和她谈。”   “哪怕对方不乐意,而且拒绝你的方式还有点别致?”   陈似锦所忧愁的正是这别致的拒绝方式,吻手?这算什么。礼节,尊敬之类的解释似乎在那种场景中都对不上盘,而其他的,陈似锦连猜一猜的勇气都没有。   黎晓的视线终于从书本上移开了,好奇地说:“什么方式?”   陈似锦未语脸先红了大半,支支吾吾地说:“就是……让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啊。”   黎晓困惑地眨眨眼,大约还是没明白。   寝室十点半后熄灯,陈似锦破天荒地抛下开着小灯做夜猫子的室友,爬上了床。一点五米的遮光帘两边一拉,围拢起一个私人的空间。   陈似锦的手机没有放进挂在床边栏杆上的小篮子中,反倒紧紧捏在手中,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发消息。   她抿了抿唇,蓦然想起自己微博上养着的那几十万的粉丝,顿时来了精神,她忙划开屏幕,爬上微博发了一条博文。   陈似锦的二次元身份身边几乎没有人知道,所以在编辑文字的时候就少了许多的顾虑,她很快就发了微博。   四井不是似锦:今天和一位男士谈论了正事,话说到一半,突然被他以吻手的方式打断……你们说,我还要继续说吗?   微博发了十分钟,评论的人已经蹿上千了,陈似锦扫了几百条,发现大多都是以吻手为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认认真真给出回复的也就只有那么几十条。   桑田有花:为什么不说?可能说了就有小哥哥可以撩了啊   陈似锦心想,撩姜辙?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散散:这主要取决是什么样的正事啦【奸笑】   陈似锦从表情包里找出了哈士奇的表情,很不客气地甩给他一大串。   余生:我觉得还是说吧,既然是正事,憋在心里,对谁都不好吧。   陈似锦盯了几秒,决定不要再给自己犹豫的时间了,立刻就把姜辙的企鹅号扒拉出来,一口气把所有的话给编辑好,发了出来。   四井:姜老师,在车上想要说的话虽然被你打断了,可回到寝室后,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要与你说明白。我知道姜老师做这么多,是在愧疚,在弥补我,我也很感谢姜老师帮了我一个大忙。可是,我不太需要姜老师这样刻意地帮助,无论是关心我的学业,还是带我去律所学习。那样让我很尴尬,今天我在律所里写了大半天的知识点,敲了许久的页码,让我好像又尝到了廉价的怜悯。   四井:这样说似乎有些过分了,但除了感激以及这些话,我真正需要和姜老师说的是,老师是好人,否则也不会想到要弥补我。只是老师现在还不太知道怎么对别人好而已,今天上午的事情我的确对老师失望了,你看,老师,你能让人对自己有期待,说明你本身就可以成为一个好人啊。   四井:老师为什么不试着让自己稍微不要那么冷漠呢?   陈似锦发出去后把自己编辑的话读了两遍,喃喃自语:“果然啊,换成文字,就别扭很多了,好想把它们都撤回啊。”   她看了眼屏幕右上角显示的时间,十一点零五分,姜辙应该还没睡吧?   应该能看到吧?   陈似锦把手机放进篮子里,翻了个身,把头埋进不怎么柔软的枕头中,手脚并用把被子勾到头上盖着。   她很怅然地想,她怎么就脑抽地一定要跟姜辙说这样的话呢?他到底是不是好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样显得自己好幼稚,也很矫情啊。   陈似锦闷着头想,她宁可还与姜辙维持着原先冤家的关系,不如现在这般,半死不活的,理也理不清。   放在篮子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才刚还如死鱼般挺直地躺着的陈似锦立刻就伸手把它捞了出来。   姜辙回得很简单:记得存号码,别多想,早点睡,祝好梦。   大概是还记得陈似锦连续两次都没有存手机号码的经历,姜辙体贴地在后面跟了一串数字。   陈似锦拿着手机有些哭笑不得,这算什么嘛。   第二天依旧要去事务所,陈似锦闹了个早铃,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动作尽量放轻放缓地去洗漱。结果,洗漱完回来后,吴梦梦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叫她。   “似锦,你赶紧接电话,响了好久了。”   陈似锦一听,心里诧异得很,这样早,谁会打电话过来。她看了下号码,虽然是一串数字,可这串数字看着颇为熟悉。她想了会儿,翻回去看了昨天晚上的聊天记录,这才恍然大误。   她忙把号码存了,然后走到阳台上,回拨了电话。   现在只是早上七点,对楼浴洗室的窗户里可以看到有人正对着窗玻璃刷牙,时不时打理一下被睡得乱七八糟的刘海。除此之外,看不到一个活物,陈似锦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   “姜老师?”   姜辙在电话那头低笑了一声:“终于记得要存号码了?”   陈似锦微微窘迫了一下,继而清了清嗓子,说:“老师找我有事情吗?”   姜辙说:“我在学校门口等你。”   陈似锦愣了一下,说:“额,不用了,老师,我还没吃早餐呢。”   姜辙不以为意,说:“永和的油条配豆浆,还是想吃小杨生煎,你说。”   陈似锦犹豫了一下,说:“我可以吃二号楼底下的饭团吗?”   姜辙笑了,说:“当然可以。”   陈似锦挂了电话,对楼的人还在刷牙,她呆呆地看了会儿,就转身回了屋子。   吴梦梦趴在床沿,迷迷糊糊地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下午吧。”   吴梦梦躺会床上,哀嚎了一声:“我的早餐啊。”   陈似锦拎着包轻手轻脚地出门,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然后才一路快速地跑到校门口。   路虎低调地停在了马路子牙上,车窗都摇上了,陈似锦弯着腰敲了敲窗玻璃,姜辙很快就把车门解锁,她拉了门钻了进去。   “不好意思,姜老师久等了吧。”   “还好。”姜辙把两边的车窗摇了下来,说,“先吃早饭吧。”   车台上放着一份饭团和一袋豆奶,是给陈似锦准备的。她瞥了姜辙好几眼,见他也开了一袋豆奶在喝,这才动手解开塑料袋。   姜辙看了下时间,尚早,倒不是很急。   他咬着豆奶的口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吸着。双眼睁得还算清明有神,可天知道他昨夜失眠到了什么时候,几乎没怎么沾床人就要起了。他低头在车兜里翻翻拣拣,想找出往日用来交际的香烟提神,可是手刚刚触摸到软壳的烟盒,眼睛下意识地看了眼陈似锦,又慢慢地缩了回来。   他仍旧叼着豆奶袋子,支着头看陈似锦吃早餐。   周末的校园里,人并不是很多,仅有的几个也是往图书馆走去的,路虎停在南门的法国梧桐树下,倒也并不扎眼。   好像,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可值得担忧的。   他吸完了袋子里最后一点豆奶,把包装袋卷起来扔进了随车的塑料袋里,百无聊赖地拨了拨放在车台上的招财猫的爪子——这尊招财猫是李俊波那厮坚持着一定要放上来的,姜二公子虽然百般嫌弃,但竟然也容忍它在车上呆了这样久。   他缓缓开口,说:“我对你好,你不需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陈似锦刚刚咬了一块儿里脊肉下来,闻言连咀嚼都来不及,下意识就吞咽入腹。   姜辙说话,真会挑时候。   “你算是我认识的不多的朋友——这样称呼你,你介意吗?或者说故人?——帮你,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照看你,其实也没怎么照看,在我看来,也没有出格的地方,所以,你完全不需要有心理负担。”   姜辙的桃花眼在镜片后面微微弯了弯,冷静自持的目光悠然宛转:“或许,你可以忘记姜二公子,只记得姜辙。”   “有区别吗?”陈似锦反问。   姜辙沉默了一下,他的目光慢慢地有了些感情,是深不可测的山洞熔岩中忽然有阳光散落,一层层地抹开了金灿灿的颜色。   “我有个人生导师,没什么生活经验,最喜欢引用各种各样的名人名言说教。听他一席话,就跟读一篇高中生的议论文一样,很要命的。”姜辙的唇角弯了起来,“他经常和我说的是,‘小姜,你知道吗?每个圣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过去,每个罪人都有洁白无瑕的未来’。”   陈似锦思索了一下,说:“原句是‘Every saint has not to be divulged in the past,and every sinner has a spotless future.’”   出自王尔德的风俗戏剧,风流倜傥的勋爵抛弃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却在多年之后赏识了亲生骨肉的才华,又很不幸地与他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子,最后女人站出来揭穿了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并且把勋爵当作无足轻重的男人赶出了家门。   陈似锦嘀咕了一声,说:“你犯得可不是风流的毛病,而且勋爵也并未拥有 spotless future。”   姜辙轻笑,说:“可能在我的导师眼中,我犯得是‘无足轻重罪’吧。” ☆、彼此的世界(二)      无足轻重?无关紧要。   这罪名取得当真别致了。   陈似锦笑笑,吞下最后一口饭团,说:“这是哪国法律定的罪名?听着着实有趣。”   她把包纸和塑料袋揉捏在了一处,正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刚产生的垃圾时,姜辙适时把垃圾袋递了过来。   “他说拿这个罪来判我最合适不过了。”姜辙把垃圾袋打好结,扔进车兜里,说,“我到现在还记得他那夸张的语气。”   陈似锦的唇舌抵着牙尖,想要说点什么,可是一直到唇舌把每一颗牙齿都数明白了,也不知道自己适不适合开口。   “我现在在尝试着将过去的我与现在的我划开一条清晰的界限。至少,能让自己不要对这么多的事情不上心,觉得无足轻重。你说我和过去不一样,我还是有点开心的,这证明我做的很好。”   姜辙扭开了钥匙,踩着油门,打出方向盘,熄火许久的路虎这才慢腾腾地上路了。   “我只是随便和你聊聊,说的都是些可以让别人知道的事,你不用太有负担。”姜辙娴熟地换挡,习惯了疯狂奔驰在山野里的技术,遇上这样规矩的主人,当真是受委屈了。   “负担,有点吧。”陈似锦干笑了两声,说,“老师有什么话,说了便是,我绝对不会向外头说去的。”   姜辙专注地看着路况,他的侧脸,硬朗的线条一笔带到底勾勒出他的鼻梁,唇线,下巴,甚至是脖颈,慢慢地消失在了系好每颗纽扣的衬衫里。   “说不说都无所谓,至于有没有人听,那就另当别论了。”他忽然说了一句,不知道向谁说的,语气递给了陈似锦,可口吻却是指着别人。   陈似锦胡乱地点了点头。   姜辙把车停在了地下车库里,然后两人从地下二层乘电梯往上。   姜辙手插在裤袋里,很随便地站着在看电梯的维修时间,说:“过时间了,找机会跟保安说一声,让他们找人来维修……如果我让你离宋河奇远些,算不算挑拨离间?”   陈似锦前一刻还在记着老板的嘱托,下一刻蓦地老板随性之至地把话题一转,扯出一段牛马不相及的话来,让职场小白愣了一下,大脑快速处理信息完毕,刚想答话,电梯门就开了。   姜辙也没等她,甫一开门就踏出了电梯,陈似锦忙跟上:“为什么?”   “因为,”姜辙顿了顿,脚步一停,又很快提步过去,“李俊波。”   “什么?”陈似锦愣了一下,才刚接收到的信息快速地沿着神经末梢传了出去,等到了反射弧处,到底还是慢了一拍,却见她停在原地,才刚要开口,蓦地瞥到一个身影,立刻闭了嘴。   这反应倒迅速。   陈似锦咬着下唇,很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开口。   杵在事务所门口的那位杀马特青年,不是李俊波是哪个?   他仍旧染着夸张的头发,高高耸起的鸡头用发蜡妥帖地固定住,穿着一身挂满了金属链条,稍一动作就叮当响的黑夹克。   倘若葬爱家族长老在场,见此情节必然潸然泪下,感动这位无名小辈竟然如此彻头彻尾地跪倒在了杀马特文化的裙摆下。   姜辙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说:“你就不能把这一身给换下吗?”   “才不。”李俊波甩了甩夹克下摆,扑鼻而来的酒气烟味,看来此厮夜生活相当的丰富多彩。   姜辙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好容易忍住顺手拿起一个烟灰缸砸在李俊波头上的冲动,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有事说事,没事记得干净圆润地离开。”   李俊波嚷嚷:“姜辙,你不能这么没心没肺地对待你的股东。”他回头一眼看到了陈似锦,夸张的眼彩凝了起来,嚷的声音更大了,“这不是那个……”   这下姜辙就懒得和他客气了,直接就近不知道从谁的桌子上拿了一大包抽纸砸了过去。   李俊波李大少爷常年泡夜总会喝大酒,不仅身子骨孱弱,连反应神经都比一般人要来的宽且厚,面对直朝脸部的一击,他也只有硬生生地受下的份了。   李俊波抹了一把泪,声泪俱下的控诉:“姜辙,你这个倒霉孩子,大爷我今天是来给你递一线情报的,你居然这么对待大爷。”   姜辙的眉尖蹙了蹙,歪头看着陈似锦:“你先在外面坐一会儿。”然后极其没有好声气地对李俊波说,“滚进来,关好门!”   李俊波前一刻还在自比窦娥,恨不得剖出一颗红心来自证天地,姜辙的话一往那里搁着,他立刻收了眼泪乐颠颠地跟了进去。   这李大少爷当真是个活宝啊。   陈似锦无奈地摇了摇头,把地上的抽纸捡起来,放回它原来待着的位置。   “如果是关于姜家的事,”姜辙脱了西装,折成两叠挂在椅背上,“给你三句话陈述。”   “喂,有没有搞错……”李俊波不满地嘟哝了一声。   姜辙竖起一根手指头放在唇边提醒他:“一句。”   李俊波翻了个绝不偷工减料的白眼给姜辙:“你嫂子和你哥在闹离婚,因为你哥包情/妇。”   姜辙一顿,说:“姜轲?”   李俊波说:“对啊,除了他之外你还有什么哥哥吗?”   姜辙被他“哥哥”两个字恶心到了,说:“嗯,他好像也不是。”   李俊波一噎,继而说:“我可听很多人说过,姜大公子很喜欢他的妻子,没想到啊,男人总是这个德行。”   姜辙没有说话,黑白分明的瞳仁里很冷淡。   “这可是一个不错的炒作点,你外公底下不是还有一家娱乐公司吗?赶紧抓着这个料对轰啊,保证精彩。”李俊波一想到姜柯吃瘪的样子就忍不住大笑。   姜辙看了他一眼,没忍心打断他的白日做梦,过了许久才回答:“可以,你去和我外公讲。”   李俊波顿了一下,说:“为什么是我?”   “因为,他们不知道我回国了。”   姜辙笑了一下,慢腾腾地说。   宋河奇几乎是踩着点到了事务所,他在前台刷脸打卡完,一回头,看到陈似锦坐在别的律师的座位上看辩护词。他顺手递给陈似锦一纸杯的果汁,说:“怎么在外面,二公子呢?”   说着,他的目光转向了姜辙的办公室。   “李大哥也在啊。”   他有些古怪地问。   “嗯。”陈似锦接过纸杯,道了谢,喝了口说,“好像是有事情要来拜访老师。”   “哦。”宋河奇盯着办公室几秒,当机立断地对陈似锦说,“似锦,你去我位置上坐着。”   “啊?”虽然不是很明白宋河奇的意思,陈似锦还是收拾了东西打算离开。   姜辙的办公室被打开,李俊波几乎是被提着衣领扔了出来。姜辙甚至懒得和他多说什么,只是对陈似锦点点头,说:“进来吧。”   李俊波从地上爬了起来,眼眶中都要含出一包货真价实的眼泪了:“姜辙,你个忘恩负义的倒霉孩子!”   姜辙以干净利落的关门声作为回答。   陈似锦亦步亦趋地跟在姜辙后面走了进去:“李少爷是说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她本是随口一问,想到刚才两人避开她谈话的样子,也深知姜辙是不会回答的。但谁承想,姜辙思索了一会儿后,居然回答说:“嗯,他说姜轲包养情/妇,我可以借此炒作弄臭他的名声。”   “什……什么?”   “我名义上的哥哥包养情/妇。”姜辙又重复了一遍,“李俊波建议我借此炒臭姜家的名声。”   陈似锦说话的时候牙齿舌头磕磕绊绊的:“那你打算这么做吗?”   姜辙耸耸肩,很无所谓地说:“我没有理由。”   姜家的东西他不会碰,这是在出国前就协商好的,姜辙并不想要毁约。   嘉程是林家给姜夫人的嫁妆,早已和林家没了关系,他也懒得拿回来。   至于那位可怜的嫂嫂,那就更不是理由了。   “哦。”陈似锦应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别人的家事,外人还是少插手的好。   姜辙看着她一手捧着看了一半的辩护词,另一手捏着一个纸杯,说:“宋河奇来了吗?”   “嗯,他刚来。”   姜辙的视线顺着透明的玻璃墙转了一圈,没有看到宋河奇的影子,连李俊波也没了踪影。他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是道:“茶水间的橙子很多,你可以过去榨果汁喝。”   陈似锦说:“那我今天做什么?”   姜辙说:“我今天下午有个庭要开,要不要去听?”   陈似锦点了点头,说:“好的好的。”   姜辙说:“你早上先熟悉下案子,把自己的思路理一下,我上午要会见两个当事人,可能没有功夫管你。”   “没有关系。”陈似锦犹豫了一下,说,“这样真的好吗?让我在律所里糊弄时间,混实习工资。”   姜辙说:“没有什么不好的,你权当我还你那二十几万好了。”   陈似锦愣了一下,嗤笑了一声,说:“还也不是这个还法。”   姜辙回身看了陈似锦一眼。   陈似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昨天我发给老师的话,老师没有看吧?”   姜辙靠在宽大的办公桌前,摩挲着指间,垂着眼睑听陈似锦说话。   “老师帮了我许多,可以说能做的……大概都做了。事情是姜家,是你的舅公做的,我不怪老师。老师不用因为觉得欠我就用这样敷衍的方式来弥补我,这会让我很不舒服,我不想时不时地在这种关照中一次次地回味我过去的六年。”陈似锦抬着双眼,唇线倔强的抿起,弯成一个不屈的弧度。   “我不知道老师过去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让你不再抽烟喝酒赛车,甚至打家人。但现在老师既然能向善,就该向善,为什么偏偏选择用这样低廉的方式把自己伪造成一个善人?”   姜辙的目光一凛,荒唐难测的神色从眼底慢慢浮了上来,他的声音冷淡如初,像是金属上泛着的青光。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彼此的世界(三)      这才是昨天晚上陈似锦真正想对姜辙说的话,终于说出口的刹那,却反而陷入了迷茫,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毕竟姜辙也算是好心的。   姜辙嘴角噙着笑,说出的话却是冰凉刺骨的:“陈似锦,你说的话真叫人寒心。”   但她说错了吗?并不完全。   这大概是让姜辙最气恼的地方——他无法很有底气的反驳。姜辙在最初认出陈似锦的时候,心里的确是这样打算着能弥补一点是一点。否则,以他的性格是决计不会对一个还不熟识的人上半分的心。   但后来,就慢慢有点变了。姜辙发现除了想办法帮陈似锦免去无妄的债务,她没有什么是需要帮忙的。   学业?别的他虽然不是很清楚,但看小半个学期的听写,随堂测验,陈似锦都完成的不错。   经济?陈似锦能把一个岌岌可危的家撑了这么久,没了债务,大概能扑腾地更远吧。   感情?这好像不在业务范围内。   友谊?她的室友好像人都还不错,也没闹出过为了一个人恨了一个城市的大事。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不用让人操心的孩子。   姜辙很欣赏陈似锦,只因为她有的,他都没有。   或许正因为欣赏,所以姜辙才忍不住想要让陈似锦进律所,留在他的身边,也不为了什么,只是偶尔看到她的时候,会萌生出一种活着也不赖的想法。   这很幸福,却没想到,反而让陈似锦多心了。   陈似锦感受过外人的好意,却不喜欢。   她感受过的,是站在礼堂里,看着底下密密麻麻的人头簇拥在一起;是打印在A4纸上,出自校长助理之手,带着成年人的赞扬语调的感谢词;是被她揉皱了的纸包,以及在大会后被她一脚踹翻在地的捐献牌子。   还有很多很多,为了虚名而来的好意,交钱拍照,洋洋洒洒冠冕话,是功德簿上新添的一笔。   陈似锦在慷慨的笑声中,掂量出了人心几何,金钱几何。不幸的人在牙缝里抠着碎银,时不时需要弯腰做踏板,给人送上功德牌坊,只为了钱。   她并不愿用最大的恶意忖度别人的用意,可是后来,她才发现只有这样,失望可以少些,善意可以多些。   每当发现一点友善,她都会想,恶的并不是这个世界,而是她自己。   所以,她希望姜辙可以到此住手了。   陈似锦说:“或许我刚才说的话过分了些,但……”   姜辙打断她,用还算和煦的语气说:“我或许的确让你误会了,你不用多想,我没有想要想特意照看你的意思。如果你觉得领律所的工资不好意思,我再给你一份工作如何?”   陈似锦万万没有想到姜辙会这样说,她以为方才自己的话已经足够让姜辙生会儿气了的。   “什么工作?”   “周末的时候去照看一个老人,不过,需要假扮成另外一个人。”姜辙过了许久,才慢慢地说道。   他的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好像每一个都要经过深思熟虑才能宣之以口。仿佛说出来的不是字,而是惊蛰过后,蛇一寸寸地探出洞口,七寸露野,死穴在这儿,软弱在这儿,何时予以致命一击,但听看客做主。   陈似锦有些奇怪,警惕地说:“扮演成什么人?先说好,护士,空姐这种绝对不干。”   姜辙无奈地说:“小脑瓜子是怎么生的?扮演成一个小姑娘就好了。”   “小姑娘?”陈似锦奇奇怪怪地兼职接得太多了,很警醒,“对方有恋/童癖?”   姜辙深深地看了眼陈似锦,没有说话,估计是懒得搭理她了。   当天中午,姜辙出去见客户没有回来,楼上餐厅的人果然把保温饭盒送了下来。陈似锦以为他是说笑的,没往心里去,已经自己一个人蹲在办公室里啃了一半的干脆面了,看到小牛排的时候,心里五味杂陈,乱的像妈妈的毛线,不知道从何解起。   她执意付了饭钱,告诉小员工:“回头和老板说一声,我不需要餐补。”   陈似锦把小牛排切成小块,在律所里分了,又把自己关进办公室,去看卷宗了。   手机铃响了,是家里的电话。说起来,自己也有半个月没有往家里打过电话了,不是不想妈妈,只是每次打一通心里就要受份气,于是就打的少了。   “喂,妈妈。”陈似锦接了电话,不用太费力,就能听出那头喧闹一片,顿时紧张起来,“妈妈,是大伯他们吗?”   “是,已经在家里坐了一上午了。”陈母战战兢兢地说,“问……问我们什么时候还钱。我……我说不知道,没有钱。他就要把我们的东西往……呀!”   陈似锦听得认真,忽蓦地听到陈母叫了一声,心沉到了底。   那头已经换了一个人接电话,还算温和的声音:“侄女,是大伯。”   “大伯。”陈似锦很敷衍地叫了一声,说,“我妈呢?”   大伯笑笑:“你大伯母在找她聊天呢,大伯跟你聊聊。”   “我知道,大伯,欠你们家四万元欠了这么久,是我们的不对。我也很感谢大伯体谅了我家这么多年,这钱再拖下去的确有点不该了,你看这样可不可以,”陈似锦忍着气,快速地想了一下自己□□存款额度,“我们下个月就还钱,每个月还两千,可以吗?”   “两千?”显然这并不让大伯感到满意,“区区四万元你家欠了几年了?大伯有说过什么吗?你爸出事,大伯没有尽过心?还是你妈一人待在家里,有些粗活干不来,大伯没去搭手?”   陈似锦说:“是是,大伯对我们家一直都很好,我知道。”   大伯又说:“本来还能让你们赖几年,但你哥哥过几个月要结婚了,酒钱烟钱糖钱,这些不要?况且我们也不算你家利息,已经够厚道了吧?”   “大伯做事向来以别人为先,愿意自己多吃点苦先紧着别人,我是知道的。”陈似锦忙说,“但我家,真的没有钱,你也知道,我妈身体不好,家里生计都是靠我一个人撑着,我……”   “算了算了,算我倒霉把钱借给你们,这钱我扔在银行里还能生利息呢。何苦白白借给你们。”大伯龇着牙说,“这样吧,下下个月,再给你宽限一个月,四万元都要给齐了,这总可以吧?”   陈似锦知道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只能说:“让我妈接电话,行吗?”   电话那边的人就换成了陈母,她小心翼翼地说:“阿锦,钱还得上的吧?”   “五六万,我的学费,还有我们两的生活费,没有太多的余钱。”陈似锦知道不该,但口吻确实恶劣了些。   她充满怨念地想,这些事不应该作为妈妈的你操心的吗?凭什么要让我管?   “学费……”陈母期期艾艾地说,“要不你先休学一个学期,然后我们吃用节省点……”   陈似锦冷笑了一下:“五千,还差三万五呢。”   陈母就不说话了。   陈似锦平复了一下心情,说:“好了,你别管了,钱我会想想办法的,尽量凑齐。你一个人在家小心点,照顾着身子,也别一天到晚吃咸菜萝卜,买点肉补身子,记住了?”   陈母嗯了声,在快挂电话的时候,忽然叫住了陈似锦,细若蚊呐地说:“阿锦,如果没有办法的话,你可以去卖血。”   陈似锦愣了一下,说:“好的。”   她挂了电话,微微出神。   下午姜辙回来带陈似锦出庭,陈似锦说:“老师,我下午有点事情不去了。”   姜辙皱了皱眉,看着陈似锦。   陈似锦咬了咬唇,右手食指不自觉地弯曲了起来:“老师,你说的兼职,怎么给工钱?”   姜辙手插在裤带里,弯腰看着她:“缺钱了?”   陈似锦没有回答。   姜辙说:“需要多少?”   “我攒的到的,老师。”陈似锦说着不自觉地重复了,“我攒的到的。”   姜辙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能给多少的工钱,让陈似锦能接受也能解一解燃眉之急。   “一个月三千,包吃住。”姜辙看了下陈似锦的神色,知道她需要的钱远远不止这些。   “哦,好的,老师。”陈似锦甚至没有问姜辙究竟要让自己做什么,只是每周周末,一个月八天去照看一个老人,会给这样的价钱。   “碰到节假日再另外给算工钱,价位和平时的差不多。”姜辙补充。   最近有什么节假日吗?端午,六一儿童节算不算?   陈似锦胡乱地点了点头,说:“好的,好的,老师,你慢慢忙吧。”   学费不能动,下半年的生活费可以预支,但算在一起,还远远不够。   贫苦就是个坑,拆了西墙补东墙,土就这点土,永远都填不满。   陈似锦早退了。   她计算过,抽血不是时时就能抽的,只能紧着时间去,她今天去了,可以多抽几回,所以不能耽搁。   直播的钱还没有提现,还可以多卖一点画,学工的工资还可以结一点,东凑西凑,大概还有一万八的漏洞,卖血大概是填不上的,况且,陈似锦走了几步,无奈地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卖。   卖血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违法的,医院当然不会放到明面上经营,需要有人介绍。可是去哪里找人介绍呢?这是个大问题。   陈似锦在手机上戳了几下,决定先去血站问问。 ☆、陈年伤疤(一)   陈似锦在外面兜了一圈,没找到卖血的地儿,血站里倒是有□□血,但那些补贴都只是为了鼓励市民来献血,不多,权当是给人买多肉补身子了。   陈似锦无奈之下只能先回寝室,打算上网去看看哪里在招零散时间的兼职。   出乎意料的,吴梦梦和黎晓都不在寝室,倒是叶嘉里翘着腿坐在桌前挑口红,她的面前搁了一个小圆镜,镜子的边角贴着些小星星。   叶嘉里看到陈似锦,倒没什么别扭的,大大方方地打招呼:“你还在姜老师的事务所里实习?”   陈似锦把包放下,抽了纸巾擦了擦额头上凝出的汗珠,说:“嗯,你真不打算回律所了?”   叶嘉里终于从她的后宫中选中了宠幸的那位,她旋开管子,细致地涂了上去。   “姜老师的小律所有什么可待的,要去也要去大所嘛,小心待久了没学到什么,倒把你的思路给局限了。”   陈似锦笑笑,把纸巾扔进了垃圾桶里。   和叶嘉里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来去几回已经明白这位姑娘是典型的为了一口气活着的人,驳什么都不能驳她的面子。   叶嘉里对着镜面照了照红唇,仔地查看是否涂抹均匀,唇色是否合衬肤色。   她抿了抿唇,说:“你有没有见过宋河奇的朋友,其中有一个打扮得很杀马特的?”   陈似锦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见过两回。”   “哦,他啊,”叶嘉里眯着眼睛,嘴角勾起了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可是个有趣的人。”   陈似锦敷衍说:“或许吧。”   “只要他在,宋河奇就跟丢了魂似的。”叶嘉里说完合上小圆镜,顺手收进化妆包里,说,“我去图书馆了,晚上回来睡觉,记得给我留门。”   陈似锦听出了叶嘉里的深意,她收拾着自己桌子上的东西,佯装未觉,说:“好的。”   待叶嘉里合上门离开后,她才慢慢停下毫无意义的整理,坐在了椅子上。   所以,叶嘉里看到宋河奇和一个男生在楼梯间拥吻,这个男生是李俊波?但凡陈似锦回想一下李俊波的造型作风就觉得头大,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就偏偏也有人惦记着呢?   或许只是随便玩玩?   陈似锦回想了一下宋河奇对待李俊波的态度,往常未曾注意的小细节,现在也清晰了起来。   平时那么喜欢出风头做领头羊的男生,到了李俊波面前,自降为小弟,这个证明力足够了。   从最初的惊讶中平复下来,陈似锦也只能安慰自己,或者李俊波人长得不错,只是口味独特了些。她倒是更加好奇,叶嘉里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个消息。想让自己也看不起宋河奇吗?可是,不就是同性恋而已吗?有什么好歧视的。   陈似锦摇了摇头,不是很明白。   接下来的几天,陈似锦的兼职找的并不顺利,她有课业要忙,空余的时间本来就被安排的满满的,既要卖画又要学习,学工的工作也不能落下,周末放假还有姜辙给的兼职要做……她周五的时候摸着计算器算过几回钱,终于确定那一万八是怎么也补不上了的。   其实还是可以借的……   陈似锦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天暗着,灯未亮,半点月光也无,比那是还凄凉些。   她想,有谁可以借她这笔钱?   周六,姜辙开车来接她。   路虎座驾里,姜辙给她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工作:“照顾一个老人,老人得了阿兹海默症,但病状不是很严重,只是什么也不记得,除了她的外孙女。言语词汇比较少,沟通可能有问题,也不能独立地生活,需要照看,经常做事情做到一半就忘了。”   陈似锦说:“所以我是扮演她的外孙女吗?”   姜辙说:“是,她叫林清,和我同岁,你就说你现在在读博士,专业随便想一个。喜欢吃苹果和土豆,最讨厌椒盐和油炸的食品,没有男朋友,不太爱笑。”   “还有,记得叫我哥哥。”姜辙顿了顿,补充说。   陈似锦没在意:“那选中文系好了……林清是你表妹吗?”   沉默。   “龙凤胎。”   陈似锦嗯了声:“你们一个和妈妈姓,一个和爸爸姓?”   沉默。   “她跟妈妈姓,我跟小姨夫姓。但现在,至少对姜家,我还是姓姜。”   陈似锦不可置信地看着姜辙,姜辙低垂着眼睑,轻声说:“记得保密。”   陈似锦低着头快速地在便签上做笔记,似乎很认真的样子,但只有她自己清楚,满耳的都是姜辙的动静。   他顿了一会儿,然后从车兜里给了陈似锦一份清单,都是有关于老人的喜好已经注意事项。他什么也没说,慢慢地踩了油门,捏着方向盘的手比往日发紧。   原来每一个人都有陈年溃烂的伤疤,往日用皮笑遮掩着,怎样的光鲜亮丽,褪去皮囊后,才知是面里青黄,白骨寸烂。   姜辙的车开向郊区外的疗养院,一路绿荫高举,满山的松柏长青,不见四季轮回。半山处汪着一湖,在阳光下翻着鱼鳞般的水波,隔湖几亩花田后,是一处围院,乍一见,土屋围栏,走的是农家的风尚,在仔细一瞧,方知是有钱人家推崇的“自然”“宁静”。   姜辙的车停在花田外,有一个保安管着,姜辙简单地问了他几个问题,诸如疗养院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休息,伙食如何的问题,足可叫他平日里并不怎么来。   姜辙解释:“我在国外待了六年,今年回来了才知道他们把外婆送到这里来了,以前都是养在家里的。”   “以前?”陈似锦注意到了他的用词,问,“外婆……得病很久了吗?”   姜辙说:“算久也不算久吧,只是一开始谁都没有察觉出,后来发现时她的病情已经有点严重了,但她一直都是个很自律的人,在最初的时候还会想点办法锻炼大脑,控制一下病情。”   “来,往这边走。”姜辙伸出手,想扶陈似锦一把。   陈似锦抿着唇笑着用脚尖点了点田埂,说:“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干净的田埂。”   姜辙无奈:“你明知道这花田只是用来做景观的,当然比不上你们那儿的原生态了。”   陈似锦啧了声,说:“这就是自然啊!小时候看《红楼梦》,总觉得贾宝玉论自然的话算是把那些附庸风雅的高官,寄情山水的失意的政客给骂绝了。”   “《红楼梦》?你喜欢红楼梦?我倒是更加喜欢《西游记》,小时候总觉得自己以后是要去花果山跟孙悟空拜师学艺的。”姜辙到底还是拉过陈似锦的手,牵着她往田埂走。   田埂长而窄,两人前后走,只有手紧紧牵在一处,牵出了细微骚动的情愫。   姜辙的手,宽大厚实,每一根握住她的手指骨节分明,只要她愿意,可以一寸寸摸过去,勾勒出他的纹理,款存着他的温度。   陈似锦努力去忽略他的存在,说:“没想到老师也有这样年少轻狂的时候。”   也不对,姜辙打小就猖狂,只是冥顽到一半,幸运地碰上了菩提祖师,终于灵了。   “小时候看《西游记》看的是威风和圆满,长大之后才知道它也是彻头彻尾的悲剧,当然红楼梦也好,四大名著里我最喜欢这两部,适合做关于人生的阅读理解。”   姜辙似乎真的只是想和她聊聊名著,没有别的其他意思。   “西游记悲剧的比较含蓄。”陈似锦说。   两人出了花田,姜辙仍旧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反倒把落在后头一步的陈似锦拉到了身边,说:“记得叫哥哥。”   陈似锦眯着眼点了点头。   走进了围院才发现,院子里有不少人在闲谈聊天,倒不尽然都是老人,其中也不乏一些四五十岁的男人,说着满口的官话高谈阔论着,身上半点没有需要疗养的痕迹。   姜辙先去前台问了房间号,护士小姐看了姜辙很多眼,才报了号码。   姜辙拿了号码,不急着离开,只是打听:“平时来看林夫人的人多吗?”   “不多,林先生倒是来得挺勤的,别人就不太有看见了。”   意料中的答案。   “她最近还好吗?”   “还可以,病情稳定,近期只要不受刺激,应该不会进一步恶化。”   姜辙笑着捏捏陈似锦的手,说:“希望你的出现不是一种刺激。”   陈似锦当真觉得这动作过分亲昵了,不由分说抽出了手,背在身后站立着。   姜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了几下,无奈地笑了笑。   林家大概付了大价钱,林夫人住的房间不赖,是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选择,只需把屋外的花田换成海。   他们到的时候,护工正在看着林夫人读书,是本大大的阿狸绘本,图很满,一页上的字很少。但林夫人看得很艰难,她拉着护工的袖子,用手指头很用力地戳着书页,大概是想要护工帮她认字。   护工哄她:“林夫人,你要我做什么?要说出来,说出来我才懂。”   林夫人依旧拉着她的袖子用力地戳着书页,戳到一会儿,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好奇地拿起绘本开始翻看了起来。   林夫人的状况没有姜辙说得乐观,至少,她似乎已经出现了失语的迹象。   姜辙沉默地在门口站了许久,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知道他忽然走到一边,对陈似锦说:“我们先下去坐坐,待会儿……”他犹豫了一下,“待会儿再上来吧。”    ☆、陈年伤疤(二)   陈似锦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和必要,两人又回到了院子里,绕了一个大圈,终于找到了可以休息的地方。   一楼走廊上有自动贩卖机,陈似锦跑去看,发现卖的是矿泉水,酸奶和鲜榨的果汁。她犹豫了一下,买了一瓶矿泉水递给姜辙。   姜辙起身去拿了两只纸杯,拧开矿泉水瓶盖,把水倒进纸杯里,两人分着喝。   陈似锦低头抿了一口水,不知道该把眼睛放向哪里,只能接着看没几步路远的花海。不知道种的是什么花,长得真心不错,住在这里的人会产生出世外桃源的感觉吧。   只是阡陌交通,没有鸡犬相闻,还缺点声响。   “我大概有六年没见过她了,”姜辙不知道是说给陈似锦听的,还是仅仅为了一吐为快,不在乎听众是谁,“我没想到再相见会是这样子,我宁可她是半身不遂了,也不想她是这个样子。”   “她以前是教授,喜欢钻研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最得意的应该就是她的脑子了吧,我从小就好奇她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东西?可是现在她连最简单的绘本都已经看不下了,我实在难以想象,当她察觉自己的记忆力什么的大不如从前时,她会有多么绝望。”   陈似锦说:“她只是暂时休息了,动了这么久的脑子,脑子也累,总想放点小长假,修养修养。况且,她这样,或许也很快乐,她照顾了你们这样久,总要给她一个机会,松口气,偷个懒,做回孩子。”   姜辙沉默了一下,勾了勾唇,说:“谢谢。”   陈似锦说:“你外婆她现在连你也不记得了吗?”   姜辙点了点头,他偏过头去看着阳光下的影子,长而卷的睫毛微微翕动,侧脸深沉悲伤。   陈似锦知道了,捏着手低下头。   最亲近的家人站在面前,却还像个陌生人,需要一遍遍的介绍自己。而且,知道这种介绍是遥遥无期的,她的眼里心里不会再有自己。   这种痛苦是融化在血液里,刻在骨子里的,每每想起,也只能怪老天爷偏偏要造化弄人。   姜辙喝完了纸杯里最后的矿泉水,说:“我们上去吧。”   陈似锦嗯了声,把两只纸杯套在一块,连同喝光了的矿泉水瓶一起拿在手上,寻思路过走廊转角处的垃圾桶时扔了。   “外婆那边是有护工料理的,你只要陪她聊天就可以。”姜辙边看着她扔垃圾,边说。   陈似锦扔完垃圾走到他身边:“你一直都在疗养院还是要回城里?”   “我缺席了六年,想找机会多陪陪她。”姜辙回答。   他抬手敲了敲门,护工还陪着林夫人看绘本,转头看到姜辙,愣了一下,起身犹疑地从小矮凳上站起来,眯起眼打量姜辙和陈似锦。   姜辙从口袋里掏出名片扬起手说:“姜辙,是林夫人的外孙。”   护工两手接过名片低头翻来看去好了几遍,还是不太相信,仍旧把名片还给姜辙,话讲的很客气:“不好意思,先生,林先生吩咐过林夫人不能见除他之外的人,您要见夫人,我要先问过先生的意思。”   林夫人从绘本上抬起头,眼睛迷茫地睁着,一会儿看看姜辙,一会儿看看陈似锦。她看了会儿,大约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低头又看了会儿绘本,忽然又抬头瞪着陈似锦。没有焦点的眼睛慢慢地映出了陈似锦的倒影。   “清……清……清儿。”   林夫人的声音并不苍老,听着倒还有些精神,只是语气宛若七八岁的智童,咬字也不是很顺溜。   陈似锦看了眼姜辙,意思是林夫人大约不止是阿兹海默症这么简单。   姜辙说:“外婆,我和清儿来看你了,这么多年没有见,你还是这么有精神。”   护工有些诧异地看着姜辙。   陈似锦说:“外婆,是我,清儿。”   她尝试着走到林夫人身边,林夫人没有什么抗拒的反应,反倒一脸欣喜地看着她,眼神清亮,好像迷茫了许多年的世界终于找到了重心。   “来,过来。”林夫人伸出手,陈似锦立刻牵上。   骗这样的老太太,陈似锦虽然于心不忍,可是看着她脸上的笑,又忽然觉得只要可以真心地笑,比什么都好。   林夫人拉着陈似锦的手,左看看右看看,满心的欢喜,倒是护工看着陈似锦的眼神有些微妙。她在林家工作了这么多年,也是稍稍知道点家里的情况,如今忽然跳出个林清来,让她不由心生警惕。   她弯下腰,说:“夫人,小/姐赶路来见你,还没吃饭呢,我先带她去吃饭,再回来陪你好吗?”   陈似锦说:“我不饿。”   姜辙看出了护工的担心,也不想为难她,便顺着话说:“先去吃点吧。”   陈似锦愣了一下,然后弯腰温和地对林夫人说:“外婆,我先去吃点东西,再回来陪你聊天好吗?”   林夫人低着头,拍了拍握在手心里陈似的手,然后不怎么情愿地松开了。   护工很客气地说:“麻烦先生,小/姐先去一楼餐厅用餐,我把林夫人安顿好后就下来。”   姜辙微微颔首,说:“麻烦你了。”   出了病房,陈似锦轻声问他:“我们不是才吃过饭吗?”   “那个护工不相信我们,估计还是要先见过外公才能放心。”姜辙说,“外婆其实也记不得清儿的长相了,她只是下意识地把每个年轻女孩认作清儿而已,不然,你以为你是怎么蒙混过关的?”   陈似锦理解了:“所以,我刚才顺杆叫外婆反倒让她更加怀疑了,你家的护工可真是尽心。”   姜辙不以为意,只是说:“我们前脚出门,护工肯定后脚就给外公打电话了。但似锦,其实我不怎么想见外公。”   因为不想见,所以回国至今都没有回过家,也迟迟不来看病重的外婆。   陈似锦说:“真巧,我也不怎么想见我妈妈。”   姜辙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着陈似锦。   “我知道我的话跳得有点大,但我只想说,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我们都有不想见的亲人,但每一个都不能不见。”   姜辙摇了摇头,说:“那不一样,我们家的情况……”他顿了顿,叹息,“不一样。”   直到护工到餐厅找到他们,姜辙也没说清楚究竟不一样在哪里,只是点了杯清茶,坐在那里垂着眼睑摩挲着茶杯,脸上挂着重重的心事。   护工把还通着话的手机递给姜辙,姜辙犹豫了好几秒,才拿过来接起。   通话很简短,姜辙嗯了两声后就挂了。   “是外公的电话。”   他把手机递给护工,说:“我们待会儿上去照看外婆,你可以四处走走,休息一下。”   护工也累的荒,巴不得有人能替自己几分钟,好偷个小懒,也不坚持,说:“如果有事可以按床头铃呼叫护士,也可以打我电话。”   “多谢。”   “外公让我找个机会回去。”姜辙看着鸦青的茶水,说,“我知道他是在担心星域没有人继承,可是……”   陈似锦说:“就算不是为了家业,也总要回去看看老人家。”   姜辙沉默了许久,说:“上楼吧。”   陈似锦跟在姜辙后面上楼,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的。如果说在这之前,陈似锦只是简单地把来这里当做一份工作,可现在她已经意识到了,这是姜辙的不愿向外人言说的世界。   他越毫不掩饰地向陈似锦倾诉,陈似锦越觉得心慌。   姜辙拿着房卡开了门,老太太躺在床上睡觉,窗帘都放了下来,遮去了大半的天光,是沉酣的氛围。   陈似锦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桌前,蹑手蹑脚地翻着她看的书,都是大大的绘本,偶尔会零散地掉出几张照片,陈似锦对着窗户照了照,发现大都是林夫人和林先生的合影,也有几张会出现姜辙和林清,只是没有姜夫人,也没有林清的妈妈。   姜辙也走过来那些照片看了许久,最后把照片夹了回去,说:“我都不知道这些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陈似锦注意到桌子上没有药瓶,轻声问:“药放哪了?到时候怎么喂?”   姜辙也不知道,说:“等会儿问问护工吧。”   桌子上贴着一张纸,是作息时间表,姜辙用手机开了手电,小心翼翼地打着看。   陈似锦悄无声息地退回原处坐着了。   姜辙看得很仔细,宽大的背影一动也不动,他大概和林夫人的关系不错吧。   陈似锦转了视线看躺在黑暗中的林夫人,她大约睡沉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绵长悠远。   正此时,门被打开了,站在屋外的是一个打扮得很体面的老先生,眉眼和姜辙有几分相似。   陈似锦站立起来,老先生说:“阿澈,还有这位小姐,请出来一下。”   姜辙关了手电,走在了陈似锦的前面,她在出门的时候小心地带上了门。   老先生说话单刀直入,没有给人缓冲的机会:“这就是你找来的人?没有必要。”   姜辙沉默了一下,声音有些固执:“我听说外婆很想念清儿。”   “清儿已经死了!她早就知道了,还假扮什么?有意思吗?”林先生的语气有些冲,拧着嗓音说,“你怎么大了还干这么糊涂的事?在外面几年还不够教训你的吗?”   姜辙冷笑:“如果不是去外面待了几年,让我有了点人样,我还不知道你们做的有多过分。清儿为什么死?怎么死的?外公难道都忘了?说起来,外婆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也逃不开干系。”   明明是再亲不过的两人,时隔六年再见,居然一句温情地别来无恙也没有,站在疗养院的走廊里,互相踩在着对方的创伤,非要到血肉模糊后才肯罢手。   林先生气的身子直发抖:“别以为没有你的份,别想办法把自己撇干净。”   姜辙仍旧是冷冷地看着他:“我可没有原谅过自己,不像你们有本事,可以心安理得地粉饰太平。”   “你……你……真的要气死我!”林先生的脸皮涨得通红,姜辙说他心安理得是不对的,林先生的神色掺夹着自责,悔恨,以及恼羞成怒,“你这幅样子……真的是……还不如替清儿死了算了,至少那丫头乖的很,不会乱说话,眼里还有我这个外公。”   姜辙的十指慢慢攥紧,他看着林先生的神色很平淡,但眼神沉郁,似乎所有的黑都搅弄在了一处,慢慢地生出乌云,慢慢地有雷雨在酝酿。   陈似锦慌忙叫了他一声:“老……老师?”   姜辙没有动。   陈似锦也顾不得了,仗着姜辙高她那么多,站在身后,有些小动作,林先生大约也注意不到。她揉了揉手,狠命地往姜辙的腰侧上拧了一把。   姜辙吃了一痛,皱着眉嘶嘶了声,终于有了属于人生气的反应。   他没有回头,但伸过大长臂拍了拍陈似锦的脑袋,有些安抚的意思,陈似锦不怎么给面子的拍了一爪子下去。   姜辙不动神色看着林先生,嘴边咧开一个很欠揍的笑:“可惜啊,是我活下来了。”   林先生皱着眉,说:“阿澈,你别胡闹!”他试图想看一看陈似锦,但姜辙护得紧,他没有看到,“她是你的学生?你在当老师?让她先回去,家事用不着外人来插手。”   姜辙不知怎么的,下意识就撒了谎:“不是,她只是我律所的一个小助理。而且刚才外婆见过她了,很喜欢她。”然后,他眯起眼睛,道,“别叫我阿澈,至少我现在还叫姜辙。”    ☆、陈年伤疤(三)      姜辙回头对陈似锦说:“我们走吧。”顿了顿,像是挑衅,又如置气般对林先生说,“我们改日再来,尽量挑你不在的日子来,绝不要再碰上你。”   林先生也是个犟脾气,他说:“那好,我日日都守在这儿,看你什么时候来!”   陈似锦站在姜辙背后,看爷孙两人剑拔弩张的对峙,两人都不是愿意低头的主,姜辙年轻气盛不说,林先生虽然有了年纪身体健朗精神矍铄,两人互相瞪着,几乎要把对方的肉一块块剜下来般,叫陈似锦很怀疑他们下一刻就会互相扭打在一起。   这算什么样子。   陈似锦叹了口气,去拉姜辙的手,也没敢用力,轻轻地在他的手背上掐了一下,说:“不是说要走了吗?”又对林先生客气地说,“不好意思,林先生,这次是我们……”   姜辙没等她说完,反手就拎着陈似锦的帽兜,把她拉了出去,边走边愤愤道:“和他道歉什么?这样的老古董,你越对他好脾气,他越觉得自己有理。”   陈似锦没姜辙腿长,姜辙迈一步,她要连跑带跳的蹿上三步才能勉强跟上。偏生姜辙还不肯放开她的帽子,陈似锦不得不迁就他矮下腰背,这样子,走得更艰难了,脚步凌乱匆忙,让陈似锦不由地担忧她的左脚会不会把右脚绊倒摔成个大马猴。   可是,她又不敢和姜辙说话。陈似锦还没有见过情绪这样外放的姜辙,他丝毫不掩饰自己,要把言语化作最尖利的刀刃去伤害可以伤害的人。可是仅仅用言辞就能伤害的人,恰恰是身边最亲近的人。姜辙现在是气极了,只是不知在转身的时候,会不会感到后悔。   姜辙打开了车门,把陈似锦塞了进去,还没等她坐好,姜辙砰得就把车门关得震天响。本想系安全带的陈似锦手一抖,她呆呆地望着姜辙沉着一张脸绕过车,坐到了驾驶座上,也没有拉上安全带,只是脚一踩油门,路虎就像失控了一般往不远处的田埂冲过去。陈似锦脸色一白,一只手慌忙地去摸安全带,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扶手。   姜辙压根没有管她,他只是烦躁地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将打得完美的领带扯了下来,随手往车台上扔了过去,眼看着车子快撞上了田埂,他才轻描淡写地打了方向盘,车轮子擦着田基过去,有几朵开得娇弱的花被拦腰折了下来。   疗养院建在郊外,虽然道路也都浇上了柏油路,但到底是远离城市喧嚣,这儿的红绿灯不如市中心齐全。又因为车子相对较少,岔路较少,所以大家都很习惯的提速。但这并不代表郊外没有车子和岔路,姜辙的路虎一路撒开野冲了出去,并肩的车子都被远远地甩在后头,偶尔出现岔路下来的车子,车主急得打方向盘,姜辙还要调戏般自己把车头怼过去,直逼得对方不断的后退,副驾上摇下车窗破口大骂。   陈似锦面无血色,姜辙这人有多少的坏水,今儿才算是见识到了。只是,比起这个她更加担忧自己的生命安全,她虽然已经勉强系上了安全带,但副驾驶本就是个高危的位置,她没这个胆量去赌姜辙的车技,她还想要好好地活着。   “姜辙!姜辙!”陈似锦见他不理,拔高了声音,“姜辙你疯了?还是神经病了?脑子抽了就去三院,别搁在这里发癫。”   姜辙瞥了她一眼,似乎冷笑了一下,无框的眼镜泛着森森的冷意。陈似锦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地要去抢方向盘,姜辙的手比她快,横打了个盘,直接撞上了路边的一棵杉树。陈似锦的身子几乎要弹了出去,还好安全气囊把她好好地兜住了,虽然撞得骨头难受,但好歹只是脑门在玻璃窗上磕了一下,不严重。   陈似锦被姜辙这样一弄,都快哭出来了,她哑着嗓子说:“姜辙,你到底怎么了?”   顿了顿,没有得到回答。   陈似锦转过头去,忽然血冷了下来,她颤着嗓子,抖着嘴唇:“姜……姜辙……”   她系着安全带,有安全气囊,没有什么事。但姜辙因为没有系安全带,即使在撞击发生的那一刻,安全气囊及时弹了出来,姜辙整个人却已经因为冲击飞出了座位,头部直接撞上了前车玻璃,玻璃裂开了丝丝如蜘蛛网的缝隙,大概是不幸中的大幸,玻璃没有碎成块,否则但凡有些扎进了姜辙的脑门,都会是个大问题。   姜辙捂着脑门,冷静地坐回了位置上,好像脑门破了个洞血流的和不要命的水一样的人不是他。他的眼镜也滑了下来,但因为一支金属支架还勾在耳朵上,便没有掉下,只是孤伶伶地荡在空中。他后知后觉般,才想起把眼镜扶好,脑袋上的血迹也随便地用衬衫袖子抹了抹。   反而是陈似锦吓得魂已经去了一半,赶紧掏出手机联系医院。   姜辙在旁还说着:“没这么夸张,只是流了点血,过会儿就好了。”他的嗓子低哑深沉,居然还带着点愉快的笑意,问陈似锦,“刚才那一瞬间,感觉好吧?”   陈似锦拨完了号,把手机放在耳边,那边已经接通了电话,在礼貌地询问她是否有事情需要帮忙。陈似锦被姜辙这话一打岔,顿了好久,才突然反应过来了一般,叫了救护车。   温热的血从脑袋上淌了下来,有些流进了眼睛里,让姜辙视物不太方便,他又要用已经满是血污的袖子去擦,慌得陈似锦满口袋找餐巾纸。   姜辙看着她手忙脚乱,自己反倒生出了看热闹的心情,要与陈似锦闲谈:“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陈似锦手里捏着包餐巾纸,直觉太阳穴突突地直跳,不懂姜辙又要发什么疯:“你问我什么?”   “直面死亡的感觉如何?”姜辙看着被撞裂的玻璃,引擎盖已经塌了一半,那棵水杉却还是□□地立着,对方才的那场事故无动于衷,“感觉很畅快吧,车子冲向树木的时候,天大的事情都被抛在了身后,你的眼前只有死亡,生或者死,都不在你可选择的范围之内。如果幸运地死了,也没什么,眼一闭,所有的事情都和自己无关了。如果不幸活了,也没关系,反正已经活了这么多年了,也有经验了,再这么勉强活着呗,没准下一次死亡就在明天呢。”   陈似锦听得心惊肉跳,她说:“你想死,可以,我还不想死,你别带我。”   姜辙斜睨了她一眼,不是很相信的样子:“你过着这么糟的日子,谁给你的勇气活下去的?”   陈似锦的手紧紧捏着餐巾纸,说:“无论你相不相信,我都没有想过。”也不是,只是偶尔几次,人已经爬上了窗台,又因为实在没有这个勇气,就只好又爬了下来。她顿了顿,又说:“我死了我的尸体谁料理?我们家里连给我买口棺材的钱都没有,我可不想曝尸荒野。”话中半是调侃半是实情。   姜辙大笑,这样爽朗的笑声竟然是因为这样的话,发生在这样的情景,也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了。姜辙伸出手,摸了摸陈似锦的头顶,温柔地说:“没关系啊,你没钱,我给你买,你一口棺材我一口,再买两个临近的墓,以后在地底下也有个关照。”   陈似锦顿了顿,抓着姜辙的手从自己的头顶上下来,说:“姜老师,你比我年长,我也没什么可以劝的,反正也只是那些鸡汤话,说了没意思。只是,事情没有这么糟糕,真的。”   姜辙没有把手拿回来,反而把手指反勾,握着陈似锦的手,认真地看着陈似锦,问:“你觉得什么样的情景才算糟糕?”他的语气一点点冷了下去,“看着生父死在眼前,被别人欺侮,有个拖后腿的妈妈,如果这都不算糟糕的话,那我也不算糟糕了。毕竟,这么多年,你活得跟条狗一样也活下来了,我至少还有个人样。”   陈似锦呆了呆,她觉得浑身发冷。   姜辙还在说话,他今天的话有点多了:“我一直不明白,你这样的人活下来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你看看你的人生,刚刚开始就被毁得差不多了,即使能让你顺利毕业,拿到了杭大的文凭,以后呢?租房,打工,每月那点三瓜俩枣给了房租后还能剩点什么?男朋友么,陈似锦,你以为以你的家庭出身能找到怎么样的男朋友?大概经济状况跟你差不多吧,如果不是的话,或许身体有残疾?哦,这样的情况,顺便可能还会送你个恶婆婆。别人可以谈理想,陈似锦你可以谈什么呢?你一辈子都翻不出钱的大山,你想飞,钱只要在下面扯一扯线你保证就摔下来了,而且肯定是脸着地。”   陈似锦的身子已经在发抖了,姜辙却还在自顾自地说,要给她压下另一座五指山:“陈似锦,我很奇怪啊,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出去卖吗?还是已经卖过了?或者卖也卖不出去?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或许,有一天你也会被逼的走上这条路了。你不想走的话,你也可以正经地谈个男朋友啊,我听说有几个男生在追你,还为你大打出手?好机会啊,陈似锦你赶紧找个有钱的在一起吧,想着法子要钱要首饰,作为法学生,你应该知道即使分手了这些也都归你了吧。不然,等人老珠黄了,你可真的是没救了。”   陈似锦抽出自己的手,直接甩了一个巴掌给姜辙。放下的时候,陈似锦看着姜辙的脸偏了过去,有点担心这一打会不会对他造成更严重的伤害,手放下时都还在抖。   她努力让自己平复了下来,说:“姜老师,现在脑子清醒点了吗?”车外救护车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她长出了一口气,想自己终于可以走了,然后说,“可是我这样的人,比你有勇气,还敢活着,单论这一点,你就输了。老师如果要哪天想不开真的自杀了,愿意死后让我去吊唁的,我一定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春节出去玩,记得要系好安全带呀。 ☆、冰冷的世界(一)      自那日分别后,陈似锦与姜辙理所当然地冷战了。   陈似锦对姜辙说的话是又气又恼,又无奈又不甘。气的是她自以为平日行为端正却不妨姜辙以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恼的是自己得不到应有的姜辙不说,前些日子竟然还傻兮兮的觉得姜辙是个好人,怪不得他要笑话自己;无奈的是即使再不愿意承认,她也知道姜辙说出的是她一直都想逃避的未来;不甘的是她不相信她的未来真有这样的糟糕,也不会让她的未来变得比现在更糟了。   她那天回了宿舍后,什么话也不说,先去了医院做了个简单检查,又配合交警做了调查,回到寝室的时候已经是又累又乏,连黎晓问她要不要帮忙带个饭都拒绝了,直接踢了板鞋爬上床铺,拉了被子就睡了个昏天黑地。   梦中也不得安宁,她恍然觉着自己似乎是坐在一叶扁舟中在海浪中颠簸,飓风卷起巨浪像是恐吓般扑了过来,她抓着船舷瑟瑟发抖。天地茫茫,海波沧沧,她不知何来,不知何往,不知生死,只是战战兢兢地随着浪打浪沉浮着。耳边喧嚣着阵阵的声音,不是风声,也不是水声,闹得却是人声,吵嚷间只有钱字钻入了耳。   在一个浪头打过来把扁舟排翻的时候,陈似锦终于被惊醒了,她拉下辈子,惊起了一身汗,凉凉的湿湿的黏着。   陈似锦扶额无奈地坐了起来,她应该睡了有好久了,宿舍里静悄悄黑黢黢的,眼睛转了一圈,室友的床头也没有手机发出的光亮。陈似锦坐了一会儿,又躺下,只是怎么也睡不安稳,只能再爬了起来,动作尽量放轻下了床。   等坐在了书桌前,亮了小台灯,陈似锦才觉得有些饿了。她是没有这个闲钱买零食的,饿了也只能倒杯开水喝。但她并不想动,只是拿出手机,打开计算器,面色庄重,拧眉算着这些日子存下来的积蓄。   还要一万八。   姜辙那边的工钱,陈似锦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去要了,况且,即使加上在律所实习的那几天,陈似锦也没有帮上什么忙,说她去上班倒不如是姜辙有意的照顾罢了。社团上的直播也只是一个月来一次,而且也不一定排到陈似锦,最近虽然有游戏公司找她唱歌,但一半已经算了进去,尾款应该是要等歌做成了才给。   而她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只好借了。   只是向谁借呢?   陈似锦咬着唇,很为难。   室友是不可能的,无论怎么样,陈似锦还是想要留点脸面。平时交际的朋友撇去室友的话,宋河奇算一个,杭息算一个,姜辙也算一个,这三个似乎都不大合适。陈似锦在自己的通讯录里一个一个的名字划过去,有时手指已经悬在了上方,终究还是因为开不了这个口,又默默地放下了。   陈似锦把手机扣在书桌上,双手捂面,沉沉地叹了口气。   其实也不是第一次开口和别人借钱了,遭的白眼也不少,自己应该算是驾轻路熟了,又何苦犯难?同学又怎么了?随便搪塞个理由也就过去了,况且,自己又不是不还。   陈似锦这样劝着自己,又重新拿起了手机,看了下时间,凌晨三点,大家应该都在好梦。她最后做着心理建设,想她现在就把消息发过去,打个赌,如果明天起床的时候,对方还没有发来消息或者不同意,自己就说和室友玩大冒险,如果同意了,就顺势收下吧。   她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姜辙当然不会选,宋河奇这个人,姜辙先时说过不能走得太近,那就只剩下了杭息。罢了,难堪一点就难堪一点了。   陈似锦发完消息,有点瞧不起自己般把手机扔在了书桌上,倒了杯水喝了两口,爬上床接着睡了。   结果,早上七点不到又醒过来了,陈似锦睁着眼睛盯了天花板几秒,猛然坐起,来不及换衣服先下了床,她要在杭息看到微信之前解释一下那条消息。   才打开手机就发现了一条支付宝收款记录,上头显示一万八已经到账。   陈似锦找的借钱借口是她想做个生意需要一笔启动资金,也没有说要做什么生意有什么规划。这样拙劣的借口,杭息也没有怀疑过什么,直接就把钱转了过来,特意多嘱咐了一句:“不用还了,这个月刚少买了副耳机,钱已经省下来了,我不够再向爸妈要就是。”   陈似锦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忧心了几天的钱,在有些人眼里原来只能买一副耳机。陈似锦苦笑了一下,一个字一个字地打了上去:“谢谢,我尽早把钱还给你。”   杭息是在半夜三点多的时候转的钱,估计现在睡得正香,不会回。事实上,他再推脱还钱的事情,陈似锦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她到现在总算是咂摸出了姜辙那番话的意思,他说的真是句实话,些些的钱于她是救急,于旁人只是玩乐,少一些也无所谓,如果是个聪明人,你情我愿的谈场恋爱,可能分手后拿到的比自己累死累活几年的还要多。   陈似锦紧紧抿起了嘴。   黎晓在半梦半醒之间看到陈似锦穿着一条快洗白了的睡裙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部手机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唇线紧紧抿起来,侧脸倔强的很。她摸出枕头下的手机看了一眼,还早,打了个哈欠,低声问:“似锦,你是饿了吗?我桌子上有小饼干,你拿去吃吧。哦,柜子里还有麦片,你饿了自己拿去泡啊。”   陈似锦过了好半晌,才淡淡地说了句:“谢谢,我不饿,过会儿我要出趟门,需要给你们带早饭吗?”   大伯是没有支付宝的,陈似锦先把支付宝的钱提到□□里,再去银行把钱转到大伯的银行账户上。了事之后,她才去步行街上买了个鸡蛋饼,茫然地站在路边吃完,整了整头发,又恢复了自己原先的样子,上了兼职群,看看这阵子有什么合适的兼职可以做。   这次运气很不错,刚好有人在招家教兼职,陈似锦加了那人好友,和他聊了几句,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约好了下午见面,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有工作可以做,这才感觉生活有了寄托。   临近午饭的时候,杭息才醒,一醒就迫不及待地给陈似锦发了消息,约她一起吃中饭。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陈似锦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中午我去食堂吃的。”   她想杭息肯定是不愿意去食堂吃饭的,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拒绝了,没成想,杭息立刻发过来:“好呀好呀,我去冲下饭卡。”   陈似锦忙说:“我卡里有钱,你不用冲。”还有很多,是学校发给贫困生的伙食补助费,每个学期都有两千。   杭息拒绝了:“我第一次和你一起吃饭哎,怎么好让你请客的,下次你再请我就是了。”   陈似锦还要说话,打字打到一半,电话进来了,是小姑的电话。这些年,亲戚基本与陈似锦家断绝了往来,肯主动给陈似锦打电话的,实在是稀奇。   陈似锦接通了电话,小姑先在那头虚情假意地问了下陈似锦的近况,而后话锋一转,说起还钱的事:“我听你大伯说你把钱你大伯的四万块还了?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你有钱了,不是小姑不照顾你,但侄女,我们家那两万块钱,你也欠了很多年了,什么时候还啊?”   陈似锦脑子嗡了一下,笑也笑不出来,问:“大伯……说的?”   小姑说:“对啊,在我们家族群里说的,你不知道?哦,你好像不在群里。反正你现在有钱了,就先把债给还了吧,你大姑二姑还有小叔他们都等着用钱呢。”   陈似锦站起来,瞟了下寝室里头,叶嘉里一如既往不在,黎晓在和爸妈视频通话,吴梦梦在看熊出没,还没有人注意到她。陈似锦忙快步走到阳台上,把阳台门关上,这才蹲到墙角,低声哀求道:“小姑,我没钱,您看您能不能宽限我一段时间?”   小姑在电话那头顿了顿,冷笑了一下:“还你大伯就有钱了?”   陈似锦忙解释:“不是,那钱也不是我的,我借的……”   “我管你借的还是偷的,反正我们家的钱你总该还了,”小姑完全不听,又开始念叨,“早知道你当初借钱是为了去还姜家的债,我根本就不会借给你的。你们这对母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个个蠢得,好听点说你们是实诚,难听点就是白痴。你想想看,姜家开了那么大的公司,稀罕你们那点钱?你们就该拖着,他们来闹,尽管把事情给闹大,怕什么?错的本来就在他们!可怜我这个弟弟啊,就是摊上了你们这对母女,死了也没个安生,那个墓住的都是遭罪!我前些日子上山看着都快塌了一半了,你们但凡有点钱,也不会让我弟遭这个罪。”   陈似锦听了一呆:“我爸的墓塌了?”   小姑没理她接着念叨:“你不在家,很好,躲到外面去了。没关系,你妈还在呢,我天天下班了去她那儿坐坐,念叨念叨。侄女,你也是个大学生了,从小老师教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道理不要忘了。别读了几年书,反倒把这些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话是越说越不堪,陈似锦把手机拿远了些,才勉强等她说完,才说:“小姑,钱我一定还,只是你能不能让我多宽限点时间?我一定还,真的。”   小姑顿了顿:“如果你不还呢?”   陈似锦说:“不可能,我肯定会还的。”   “你拖到我们七老八十了再还也是还!我信你?”小姑说,“我的两万,你大姑那里是一万,二姑那里是五千,小叔那里是六万,统共是九万五,今年八月份你一定要还上,不能再拖了。如果你还不上,就把家的屋子,地基还有几口田给我们,怎么样?” ☆、冰冷的世界(二)      陈似锦挂电话的时候手都在抖,她身子像是刚在冰水里泡了一夜捞了上来,无论有没有风吹过,都是冰冷冷的,寒意从心尖冒了出来,占了全身。她扶着墙,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才蹲得久了些,起的时候眼前发黑,也没冒金星,只是黑漆漆的一片,让她看不清楚,只走了一步,脚一软摔了下去。   阳台上的声音大概是吓到了两个室友,她们放下手头的事,忙出来看,才推开门,就见陈似锦扶着栏杆已经爬了起来,只是人站到一半,又慢慢地蹲了下去,抱着膝盖,眼泪淌成了一条   河。   黎晓和吴梦梦都是大惊,忙来扶陈似锦,以为她是不小心摔疼了,谁料陈似锦挣脱了她们的手臂,只是拉着吴梦梦的衣摆,哽咽地说:“别拉我起来,让我蹲一会儿,就一会儿,我累得快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她说话的样子特别无助和迷茫,像黎晓在商场碰到过的走丢了小孩,一个人站在原地哇哇地大哭,但凡有个人露出了点善意,上前搭了句话,都会被认作是奥特曼,抽抽搭搭地拽着衣角不让走了,好像下一刻就会有怪物冲出来。   吴梦梦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抱着陈似锦,让她依偎在自己的怀里,哄道:“好了好了,是不是摔到了哪里?是不是膝盖?来,我呼呼两口气就不疼了,都怪这个破地板,把我们家似锦都摔疼了,晓,快跺两脚,给我们似锦出出气。”   黎晓果然在一旁重重地跺了两脚,结果,陈似锦仍旧哭得喘不过气来,不仅如此,似乎还觉得自己这样丢了脸,把整张脸都蹭着蹭着埋在吴梦梦的腰际,吴梦梦都快要怀疑自己的这件短袖会被陈似锦的眼泪打湿。   黎晓想起陈似锦是来阳台上打电话的,便试探地说:“是出了什么事吗?”   陈似锦捏着手机的手紧了紧,她的手心不断地在出汗,蹭的手机屏幕上也是水亮的一片。   陈似锦哭了一阵,连杭息的电话都是黎晓代接的,陈似锦隔着一扇门拜托她帮忙转告杭息,中午不一起去吃饭了。黎晓应了,又低着嗓子跟杭息说了两句话。陈似锦没有管她,只是对吴梦梦说:“中午吃饭能帮我带一份吗?”   吴梦梦笑话她,也是有意为了逗她笑:“哎,人家是哭了有男朋友安慰,像我们这种单身狗只能躺在室友的怀里,哭累了往吃上找点补偿,这就是出息。”   陈似锦看了她一眼,勉为其难地扯起了嘴皮,露了个难堪的笑容。吓得吴梦梦一捂眼,大声说:“我知道我刚才说的话特别无聊,你别这样笑,不用特意笑的,我看着瘆得慌。”   陈似锦有些无奈,说:“麻烦你了,我去洗把脸,还有事情要做。”   黎晓和吴梦梦面面相觑,都哭成这个样子了,还有什么事要做?有心情做?值得去做?正常情况下,不应该大睡一觉,或者猛吃一顿吗?   陈似锦没空把心思放在两位室友身上,她从架子上取下了毛巾,从暖壶里倒了热水进去,看着热腾腾的气冒出来,才算是满意。然后端着脸盆往洗漱间走去,先拧开水龙头洗了脸,然后才把叠起的已经被热濡的毛巾敷在眼睛上,下午还要去见潜在的客户,无论怎样,仪容都要过得去。   陈似锦仰着脸,把手撑在盥洗台上时,脑子却不肯歇。刚才是一时被逼急了,又因为近来事情多,几番刺激下,情绪才失控了,现在冷静下来了,她才反应过来事情有些不对劲。   怎么她家欠了这些年的钱,除了头几年那些亲戚还催过两回,后来大抵是看清了她家的情况,知道催了也拿不出还的钱便作罢了,怎么偏偏这段时间忽然就约好了要一起来要债?   姜家的债务不用还这点,她记得没有和别人说过的。他们又是怎么认为自己有这个多余的钱了?陈似锦说过自己不愿意用最大的恶意来衬度别人,可是她现在不得不相信,这些长辈或许一开始就没想过她能还上钱,他们的目标就是自家的宅子和地基。   所以一开始只是伯父一人出面讨债,结果没想到陈似锦不仅还了钱,还是提前还的,他们这才没办法只能把所有的债都捆在一切来做要挟了。   可是,陈似锦家里的宅子和地基放在那里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们动过什么心思,怎么就偏偏早不来晚不来,这时候来了呢?   陈似锦有了想法,她把毛巾往脸盆里一搭,回了寝室。   推开寝室门的时候,黎晓和吴梦梦两个人都没有挪窝,翘着腿在自己的位置里聊天的聊天,看电视的看电视。陈似锦皱了皱眉头,看了下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便问了句:“你们什么时候去吃饭吧?”   两人都敷衍地说:“马上去马上去。”   陈似锦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轻描淡写一句:“早点去。”然后自己也在位置上坐了下来,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她没有想过打电话给陈母,知道问她也问不出什么,每日里都在家里田地里往返。农村里的人也势力,知道陈似锦家里没了男人,又是这么个境地,对她们家向来没什么顾忌。别的先不说,前两年后头的邻居在家门口种了两种树木,临着陈似锦家一楼的窗台,刚好遮着阳光。陈似锦上门说过一回,结果人家不理,只是过年的时候让女婿儿子站在树下磕了会儿瓜子,还特意把瓜子壳全往窗台这边抛了过来,充满挑衅意味。但陈似锦母女两个没有上去理论,也在那时候,   陈似锦终于明白他们的底气在哪里,农村不讲法律,处事都比较直接,论起动手,陈家没有资格。   所以,陈似锦只求陈母在家好好的,不要被欺负了就行。   陈似锦等电脑开机完了,立刻上了政府网站,去翻杭城沙平区有关拆迁的文件,果然让她翻到了。她坐在电脑前,荧屏的光照在脸上,让她看上去有些冷漠。陈似锦点开了文件,发现打头的拆迁的村子就是陈家村,明年开始正式动工。   陈似锦嘴边勾起了嘲讽的笑,她拉开了书桌左边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塑料拉链的文件袋,从里面取出几张纸,都是这些年的借条。每一张,陈似锦都收拾得很整洁,这么些年了,竟然连个毛边都没有卷起来。   借条写得不大规范,但还好,该有的东西都有。陈似锦一张张的翻了过去,发现借款时期大多是一年,偶尔有一张两年的,刚好是大伯那张还了。陈似锦提起笔,在下面注:“于今年某月某日归还借款,无利息。”寻思着这几天找个日子再去银行一趟,把转账记录也拉出来。   她心里有了个主意,虽然觉得有些流氓,可实在没了法子,谁叫这些亲戚更流氓。陈似锦把这些借条收好,啧啧了两声,低声说:“别怪我,是你们非要欺负我们家的,这些年我的书也不是白念的,读书人也不是好惹的。”   陈似锦刚把文件袋放回抽屉里,寝室门忽然就开了,她本以为是叶嘉里回来了,谁成想,吴梦梦现在那头笑得猥琐:“辛苦你了,外卖小哥!”   陈似锦才觉得不对劲,扭头一看,发现是杭息,手里拎着四份外卖,因为走得急,还有些气喘吁吁的,头发也湿湿地沾在额头上,倒是看着陈似锦的目光亮晶晶的。   陈似锦尚且不知道说什么,黎晓和吴梦梦已经很自觉地跳了起来,取走了各自的饭,跑出了寝室,打算给他们腾地方。   杭息皱着眉看陈似锦,虽然方才她已经洗了脸,又用热毛巾敷了好一会儿眼睛,但这会儿眼角还是红红的,鼻头也是,想来刚才哭惨了。   陈似锦说:“进来吧,还要特意麻烦你来送午饭,真的不好意思了。我没什么事的,晓大概是跟你说的有些夸张了,你听她胡说。”   杭息的眉头皱的更加深了,陈似锦低头取饭盒,看到外卖袋子上的标志,顿了顿,杭息先解释:“我听你室友说你平时最爱吃这家的过桥米线,我就去买了。”又紧接着追问,“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你说出来,能帮的忙我一定会帮的。”   陈似锦说:“我们先吃饭。”   “似锦……”   陈似锦把两份外卖盒都放在自己的书桌上,面不改色地把打开的网页都叉掉了,然后说:“想看点什么?”   杭息微微有些恼怒:“你为什么又不和我说?今天早上三点多你和我借钱的时候我就猜你肯定碰上什么事了,结果现在又哭得这么惨,还不愿意和我说,非要一个人硬抗着吗?”   陈似锦叹了口气,说:“先吃饭,杭息我现在心情不好,想吃点好吃的,看点好笑的视频,放松一下心情,可不可以?”   杭息噎了噎,低下头,喃喃道:“当然可以。” ☆、冰冷的世界(三)      杭息是以帮同学修电脑顺便给同学带午饭的借口进来的,戴着老花镜的宿管阿姨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盘问了相关的信息,叫他留了手机号码后,才说:“早点下来,别让我上去找你。”   杭息有她这句话,坐在陈似锦给的椅子上也不安生,眼睛老是往门口瞟去,害怕宿管阿姨当下推门而入,把他撵了出去。又看陈似锦,她沉默地盯着电脑屏幕上放着的综艺,漫不经心地用一次性筷子卷着细长的米线吃着,电脑里嘉宾在泥滩里滚成了泥猴子,后期各式的花字和笑声都轮番上了,她的脸还是绷得紧紧的。米线吃一筷就停一筷,眼神偶尔也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杭息放下筷子,抽了她放在书本上的餐巾纸,擦去了嘴角的辣油,有些不安地开口,说:“似锦,我觉得你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吧,老是憋在心里,不太好。”   陈似锦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只是这一眼,就让杭息胸口钝钝地疼。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就喜欢了陈似锦,只是觉得这姑娘特别对他胃口,每一样都很好。就是不大爱和自己说话,也不爱对自己笑,这两个不好。杭息悄无声息地看了她一个学期,他觉得陈似锦每天都过得很忙,可是忙中又带着从容。她的书包永远都是整齐的,随时随地都能找到需要的东西;考思修的前一个晚上一点多的时候,他还借问范围和陈似锦聊过两句,第二天差点睡过头急匆匆地头发也没梳跑去考场,结果路过一个阶梯教室的时候正好看着陈似锦扎着蜈蚣辫端端正正地坐在位置上;在学工一起工作的时候,无论是多么繁杂的工作,需要去向几个学长学姐和老师要资料,总结,然后做成PPT,陈似锦永远都可以把自己那份做的整洁完整。   这样的陈似锦,让杭息看得很入迷,他觉得陈似锦身上有他没有的东西。杭息想了很久,才想到应该是“独立”。在很小的时候,杭息就盼着能独立逃开父母的管治,每次都嚷嚷着“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我不要你们管”,都被父母嘲讽的一笑给刺激了。等好容易到了大学,住校了,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过上逍遥的日子,体验一把独立的感觉,但后来才发现不是这样的,他不会装被套,不知道怎么洗大衣,不懂该怎么处理白鞋子才能不是它发黄,也不晓得原来皮鞋不能用刷子擦。   如果说这些都是生活上的困难,杭息还能给自己找个借口,觉得这些都可以让未来的老婆去做,他不会也没事。但后来在学业上也渐渐地露出了马脚,没有父母老师管治,他逃课打游戏,作业前一天补,考试前一天抱佛脚。熬夜一晚,交出的成果也让人懊丧,拿下来的成绩并不体面。这已经让杭息心生挫败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原来理科全段前三的成绩都是被父母逼出来的,不再可以归功于自己勤奋认真,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即使是平时的学生工作里,杭息也是这样,一大堆的资料交给他,他不知道该怎么整理,也不知道该怎么把那些成千上万的资料凝结成PPT上的几个字,又如何在演讲的时候围绕这几个字把这些资料又大致地介绍一次。而且他也疲于和别人沟通,而这只是为了布置一下部门聚会的场地,整理出已经毕业的学长学姐的通讯录。   杭息太习惯于万事都有父母老师把关,逐一地把步骤写下来,他只需要一步步地完成就行了。他从前所取得的成绩,都不是他的。这是表演一个节目和策划一台节目的区别。   所以,他看着陈似锦井井有条地安排着时间,安排着各种事项的时候,他觉得像是在看梦想里的自己,是那种电视里走路带风的精英。更何况,陈似锦也长得蛮好看的,是他会喜欢的类型,所以自然而然地,杭息喜欢上了陈似锦。   可是他却忘了,一个能独立的人,行动是独立的,思想也一定是独立的。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思维,想要说服他们,就需要告诉他们那套思维是错的。至于你说的话是对的还是假的,可信还是不可信,他们也从来不会盲目跟从,会思考,然后再审慎做出自己的选择。这才是一个独立的人最大的魅力,杭息显然还没有认识到这里。所以他在陈似锦这边一次次地尝到挫败的感觉,即使有时陈似锦已经被逼的不得不把话都挑明了,杭息也不会思考她为什么不喜欢自己,而是在纠结她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前者会是思想者,后者一不小心就会变成自认为是情圣的油腻情圣。   就现在这样,陈似锦看了他一眼,杭息又感觉到了那种几次三番被拒绝的悲伤和挫败。他紧紧抿住唇,眼里已经不自觉地流露出了哀求,低声说:“我只是看你很难过,想安慰你,我没有别的意思。”   “谢谢,我一个人静一静就会好的,不是什么大事。”陈似锦说,“吃面吧。”   杭息咬了咬牙,没理会陈似锦,接着说:“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只是想帮忙,可能你觉得我喜欢你这件事让你感到了困惑,但是我也可以用朋友的身份来帮你啊。似锦,你不要一个人撑,你一个女孩子这样子,让家里人知道了,可不是要心疼死了。”   半晌,陈似锦闷闷地说:“我家里人不会管我的。”她齐肩的头发披了下来,刚好遮住半张脸,让杭息看不到她的神情。   杭息说:“你家里人肯定是因为觉得你平时太独立了,觉得你所有的事情都能处理好,所以对你放心了,就不大管你了。你和他们说一说,或者和我说一说,我也可以帮你想想办法。或者,你还……需要钱?”   陈似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杭息再迟钝也早就察觉了陈似锦的家境不大好,不然她也不需要打好几份工,但究竟有多不好,从小养尊处优的杭息是没有办法想象的,他天生对贫穷没有概念。所以这一眼,又让他误会岔了,他忙说:“那钱真的不用还,你是因为想要创业然后爸妈反对是不是?他们就是这样的,我爸妈也是,我但凡要干点事情,他们就嘲笑来嘲笑去的,好像我们做不成事一样,你不用理他。”   陈似锦想了想,也放下筷子,把视频暂停了,然后转过头看着杭息,这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莫名让杭息心慌。陈似锦的脸色有些疲惫,她说:“你很想知道是不是?”   “不……也不是,你如果……”   “没关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嘛。杭息,我家很穷,特别穷,穷到我现在穿的衣服,用的电脑,买的笔,上的大学都是我自己一点一点挣出来的。你说我家人,我没有亲戚,爸爸在十四岁的时候跳楼自杀了,妈妈身体不好就在家里种点菜,我每个月都要往家里打钱,也不多,就几百,但够她过一个月了。这就是我的生活,我没有闲钱来创业,我之所以向你借钱是因为我欠了别人好几万的钱,我还不上,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她顿了顿,“这样的人生,你陌不陌生?”   杭息一滞,他被陈似锦最后那句轻描淡写地话震地动不了唇,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也没什么,你这么厉害,一定可以度过难关的。”又顿了顿,他找不到话了,想了很久很久,只能笨拙地说了句,“如果你还需要钱,没关系,我每个月过得省一点,存下来的都可以给你,你不要焦急,我们先把钱给还了。”   “我知道你有钱。”陈似锦又是那一副眼神,像是看一个不听话又在胡闹的孩子,“可那是你爸妈给你的。”   杭息不太舒服她这个眼神,别扭地说:“可是他们已经把钱给我了,我想怎么处理,那都是我的事情,他们没有权利干涉的。”   陈似锦笑了笑,不置可否。   杭息更加心急了,他知道陈似锦这样是觉得自己讲不通,懒得和自己说话了,他便诚恳地说:“就算我爸妈知道了,我告诉他们我花光了就是了,我也总是月光的,他们都习惯了。似锦,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想帮帮你,不想让你过得这么辛苦。你先前拒绝我,也是因为家里的事情吗?真的没关系的,我一点也不介意的。”   陈似锦笑了笑,说:“杭息,如果你有了女朋友,喜欢和她一起做什么?看电影?吃饭?还是一起出去旅游?”   杭息说:“都要啊,我们每个月都要去看上映的好莱坞大片,还要走遍全中国,吃遍全中国呢。”   “你觉得我有这个钱吗?”   “没关系,我……”   “我知道你有,而且你也很乐意出这笔钱,但是我有这个时间吗?你不要告诉我,我打工每个小时挣多少钱,你就给我多少?”   “你为什么总是想着这个?我都不介意了,你总介意钱啊钱的,不觉得有些偏执了吗?而且,一对男女朋友中,甚至是一对夫妻中经济条件不一样,也很正常啊。”   “是很正常,杭息,你现在还是个学生,学生时代的爱情,没什么功利,干干净净的,夹杂不了多少的物质。我有时候走过学校那些情侣身边,听他们谈论新上映的电影,要去哪里看演唱会,也会谈谈未来的规划,这样都很好。但我不行啊,我家里只有我这一个劳动力,每个月要挣自己的生活费和妈妈的,要攒学费,还有学习,我没这个时间做这些事情。你要和我在一起,你就看不了电影,听不了演唱会,你最多的约会时间就像是在‘带我走’奶茶店里一样,点一杯奶茶看我忙一个下午,好不容易下班了,匆匆吃完饭,我得去图书馆了。”   杭息愣住了。   陈似锦接着说:“我家的那种情况,我一停下,就意味着有两个人要饿肚子。而生活也不仅仅只是活着,我还要攒钱为将来做考虑,是不是?”她顿了顿,看着杭息,深深叹了口气,说,“谈恋爱是件快乐的事,你跟我在一起只能感到疲惫。杭息,我希望你快乐啊。” ☆、悄悄地告诉你(一)      黎晓和吴梦梦回来的时候还小心翼翼的,带着些贼兮兮的歉意,探头探脑地说:“我们没有打扰到你……”   进来的时候发现陈似锦一个人在看电脑,时不时地敲着键盘输入了几个字,闻言眼都没有往她们那里瞟一眼,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和他到此为止,你们就不要瞎撮合了。”   黎晓把吴梦梦推了进来,吴梦梦看了眼黎晓,有些无可奈何,说:“我看着你们挺好的,怎么又不好了呢?”   陈似锦敲下最后两个字,把文档保存进U盘,说:“是我的原因,我和谁都不合适。”   她和杭息看着是挺好的。   若说陈似锦对杭息一点也没有感觉,那是骗人的。杭息身上有她所没有的激情,对生活的热情,以及善意。她有时候也会在好奇,究竟是要在什么样的家庭里,才能养出这样一个不谙世事,天真浪漫的孩子。虽然在杭息嘴里,他的父母总是管东管西,跟事儿精一样闹得他心烦,可是陈似锦也知道,杭息很享受。   那种回了家就有热茶可以喝,有人给你操持明天吃什么,穿什么的日子,还会有人担心游戏玩得时间太长了会影响视力,想想都觉得窝心。   所以,在那一刻,杭息拉着陈似锦的手,说:“我也一样,希望你快乐,希望你可以常笑,你笑起来其实蛮好看的。似锦,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分担你的艰辛和苦难。”陈似锦是有点动心了。   但还好,她足够理智,也明白自己没有资格任性。   她最后还是选择把手缩了回来,重新把暂停的视频放了起来,拿起筷子吃已经凉了的过桥米线。她没有再看杭息一眼,但她知道杭息在一旁坐了很久很久,没有再动一筷子的米线,一直等她没有胃口,收拾好了快餐盒,把塑料袋打上结,他才难过又不舍,留恋地带着希冀地对陈似锦说:“那我走了。”   陈似锦点了点头,说:“我待会儿把午餐钱给你。”   杭息低着头拎起陈似锦的快餐垃圾,又说:“她们呢?我要不等她们回来,一起把垃圾带下去吧。”   陈似锦说:“不用了,她们自己也会扔的。”   杭息轻轻地关上门走的那一刻,陈似锦盯着电脑屏幕半晌,综艺里嘉宾在泳池里扑腾扑腾地游着,泳池边几个人再向他泼着水,大笑:“唉,你看他游泳的姿势,像不像一条狗?还是一条快要溺死的狗?”她终于忍不住了,眼泪从眼角落了下来,滴到手背上。   但陈似锦,也不愧为陈似锦,在室友回来以前已经调整好了情绪,又是那副冷淡的样子。她拔了U盘,在两个室友意味不明的眼神中,淡定自若地换好鞋子,拿了书包,又翻出公交卡,说:“我有事出去一趟,你们需要我回来的时候带晚饭吗?”   等她走后,吴梦梦支着下巴对黎晓说:“晓,你有没有觉得陈似锦这人挺狠的。上午还哭成那样子,杭息来了我以为怎么说也是美男在怀,温存温存嘛,结果美男被气走了,自己还能若无其事地出去处理事情。”   黎晓说得很宛转:“或许她也有她的难言之隐,我们不了解,就不要多说了。”   下午家教的面试很顺利,陈似锦和对方谈妥了授课时间和价格后,低落了一天的心情终于有了点起色。她觉得应该做点什么事情小小庆祝一下,就在肯德基的甜品站买了一个小甜筒。她一边舔着凉丝丝的冰淇凌,一边惬意地走向公交站牌。   正是晚高峰时节,路上的车一下子就多了起来,小轿车,公交车,电瓶车,自行车,行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陈似锦沉默地看着他们驶向属于自己的方向,他们都知道自己该归向何处。陈似锦看着他们倒不觉孤单,只是有点羡慕,在这里念书念得久了,她已经养成了绝不看万家灯火的习惯。再羡慕也没有用,该有的时候,总会有的。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姜辙的号码,陈似锦吃完最后一口甜筒,随手就挂了。那边不屈不挠地响了起来,陈似锦实在没有心情,又挂了。这下,手机终于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中,陈似锦满意了,她正想把手机放回口袋里,结果铃声又响了,这回是个陌生的号码。   陈似锦嘴角抽了抽。   经过那天的事情后,陈似锦已经想明白了,之前的确是她天真了,她为过去的理所当然而感到羞愧,并已经检讨反省过自己,又再三叮嘱自己要时刻谨记姜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她既然能看得明白,自然也要与姜辙划清界限,这样的人她实在不想招惹,也不敢招惹。   只是那电话依旧不依不饶地响着,在一起等公交车的行人已经望这边看了好几眼,陈似锦没有法子,只能接了起来,结果对方才说了第一句话,就让她愣住了:“耳朵聋了还是不想接?”   这个声音粗嘎得很,不是姜辙。   陈似锦皱起了眉头:“你谁?”   她当然知道这把这么有特色的嗓子是李俊波的,但她不知道作为姜辙的好朋友,死党,李俊波为什么要给自己打电话。更不想知道,她并没有这个意愿卷入他们那些奇奇怪怪的是非中。   李俊波很不耐烦地在电话那头介绍了自己,然后迫不及待地开始问话:“姜辙出事的那天……”   陈似锦快速地说:“李俊波?谁啊?我不认识?请问您是打错电话了吗?”   李俊波耐着性子:“我是姜辙的死党,你的号码是我从姜辙的手机上翻出来的。”   “哦。”陈似锦说,“姜老师知道你翻他的手机吗?”   李俊波顿了顿,姜辙当然不会知道,如果他知道了肯定一脚踹过来,让自己滚了。   陈似锦又紧接地说了句:“那你胆子真大,你不怕姜老师打你啊?”   闻言,李俊波心虚地看了眼紧闭着的卫生间门,但自觉面子不能下,只能梗着脖子,假装硬气地回答:“我跟姜辙谁跟谁啊,我们这情意,别说看手机了,连青春期的日记都相互交换看的。”   陈似锦实在想象不出这两人并排坐在一起认真写日记然后互相交换阅读的场景,说:“那好,我也会替你向姜老师保密的。”   “哦,谢谢啊。”李俊波下意识地谢了句,等再反应过来时,陈似锦已经匆匆说了句不客气,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妈的,被个小丫头耍了。   李俊波恨恨地瞪了手机一眼,不过那丫头叫姜辙老师,所以应该是杭大的学生,那就不着急了,待会儿和宋河奇说声就好,他会打听清楚的。   卫生间的门开了,李俊波四仰八叉地坐在沙发上玩着手机,等着姜辙过来,寻思着要怎么再往他嘴里套点话出来。天知道他带着一沓文件急吼吼地过来结果看到姜辙的脑门上包着纱布时,心里到底受到了多大的冲击。   尤其是姜辙还一边喝着冰啤酒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是自己开车撞了树。   李俊波太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姜辙这人,不会刻意地追求死亡,但也向来不拒绝死亡。大概是有点大男子主义在作祟,姜辙一直认为自杀是懦夫的表现,连李俊波有阵子迷上了所谓的武士道精神也被他冷嘲热讽地放弃了。所以即使在最难过的时候他都没有想过自杀,取而代之的是喜欢上了各种各样刺激的极限运动,一次次跟死亡打着擦边球,倘若一时不小心真的中了招,作为未亡人的李俊波也可以出来体面地解释一句,姜辙这是太爱玩,这回是玩脱了手。   但姜辙这回,却是自己开着车冲向了行道树,这一行为与自杀有什么区别?   李俊波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你想明白怎么跟别人解释你为什么要自杀而不被引起嘲笑了吗?”   姜辙看了他一眼,李俊波想拿张纸记下来,又找不到,最后才后知后觉地摸出了手机,打开了备忘录,说:“你说吧,我记下来,回头再补上。”   姜辙手捏着啤酒铝罐,晃了晃里头的液体,可以听到轻微的水声,说:“我那个葬礼筹备备忘录你记到几点了?”   “六十多了还是七十多了?”李俊波挠了挠头发,说,“我快忘了,回去后我就发你,不过你别担心,肯定骚包,贼符合你的气质。”   姜辙隐在无框眼睛后狭长的眼眸细泠泠地闪过去了点笑意,他把铝罐里的啤酒喝完,随手抛进搁在茶几边上的垃圾桶,说:“其实,我最近觉得,活着也没什么不好。”顿了顿,起身,“我去洗澡,你随意。”   李俊波更加想不明白了,姜辙既然觉得活着没什么不好,又干嘛去撞树?这真的是吃饱了撑的吗?   想不明白,真的是想不明白,李俊波觉得以前姜辙的心总跟他是一块儿的,两人眼神碰一碰就知道对方又想出了多少混蛋的主意,但自从姜辙出了个国,莫名其妙地念了个硕士回来后,不仅变得人模狗样了,连心思他都摸不透了。   姜辙走到了李俊波的身边,看了眼自己放在茶几上的手机,踹了李俊波一脚。   李俊波哇得一声抱着脚从沙发上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他看着姜辙拿着手机,望着自己,冷淡一笑:“动过我的手机了?”不由地咽了口口水。   姜辙的身材真是好,他在腰间围了块白色的浴巾,倒把上半身的肌肉都露了出来。他的皮肤天生的白,配上这身肌肉,一点也不娘炮,反倒了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那种既想被他正面上,又想被他扑到的感觉,实在是……   李俊波一捂眼,又啊地一声倒了下去,有气无力地说:“姜辙,姜二公子,你明明知道我是个双性,你还这样,我但凡禽兽点,明天就不会让你下床了。”   姜辙翻了个白眼,他俯下/身子,用冰冷的手机拍着李俊波的脸,说:“你忘了删通话记录了,你给她打电话干嘛?”   李俊波护着自己的脸,说:“还能为什么?你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我总该问一下另一个在场的当事人吧。我这是在关心你!无欲无求的关心!”   姜辙的手一顿,把手机拍在他的脸上,说:“别去找她,那天,是我欺负她了。” ☆、悄悄地告诉你(二)      欺负这个词的意思实在有些宽泛,至少,李俊波在听到这个词时,想到的便是它极其暧昧的引申义。   他拿起姜辙拍在脸上的手机,惊诧地看着他:“真的吗?”顿了顿,又再一次表达了他的吃惊,“原来你不是不行啊!”   姜辙与李俊波的不同在于,李俊波的糜烂与混账是充斥在他私生活的每个角落,他好像没有任何洁癖与忌讳可言,可以和女人上/床,也可以和男人上/床。他们的身份也无所谓,是从事情/色交易的人还是有了另一半的人,或者是学生,他都来者不拒,反倒有些沾沾自喜,经常问姜辙:“你说今年会不会突然有个娃崽子会喊我爸爸?”每当一年结束,他又会对姜辙说,“今年都没个娃崽子喊我爸爸呢。”   李俊波的想法也很微妙,他一面渴望着有一个家庭,另一面却又害怕家庭。   姜辙理解他的想法,却不能赞同他的行为。姜辙的私生活是极其检点的,即使也常常出入声/色场所,但他又能独善其身。姜辙把这一切都归功于他的原生家庭,是她们让他对组建家庭和生养孩子产生了阴影,如果真有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孩子站到他的面前,姜辙更愿意选择丢脸的自杀。这渐渐的,也让他对两性关系也失去了兴趣,而他对身体的冷淡,使得李俊波不止一次隐晦地建议过让他看医生。   但是!现在!姜辙居然和他说他欺负了一个姑娘!   李俊波兴奋地搓手,说:“你这次出趟国变得真多,到底是小日本,在这方面真厉害。”他当然不会认为姜辙和那姑娘发生关系是出于所谓的情爱,在他的认知里,姜辙和自己一样排斥家庭。   姜辙颇有些头疼地扶了额,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说:“你别多想,还有,这样的话,别到陈似锦面前说,如果她和你翻脸了,我是不会帮你的。”   李俊波听出了这话里的余地,挑高了他那涂成紫色的眉毛,说:“给我透个底,你跟她现在究竟是个什么关系?让我也把握个分寸。”   姜辙却揉了揉眉心,只说:“我有点想睡了,你有什么事,赶紧说。”对有关陈似锦的事他缄口不谈,又或者说是无从谈起。   无疑,陈似锦前两天和他冷战了,以致李俊波今天拿着他的手机给她拨了两通电话都没有接。但在姜辙看来,他和陈似锦的关系是从所未有的亲近,这来源于他知道陈似锦的过往,而陈似锦也知道他的痛楚。   就像李俊波和他一样,他们因为苦难认识,又因为苦难亲近。姜辙即使再看不惯李俊波的滥交行为但也不会劝阻,相反总在李俊波抱怨的时候祝福一句“明年你一定会有一个娃崽子的。”李俊波也不喜欢姜辙近乎自杀地玩极限运动,但他还是会一点点认真地把姜辙对他葬礼的要求记录下来并时不时诚恳地提个意见:“你看,要不要雇队模特穿比基尼围绕你的棺材走个秀?一定会让你享受到古代帝王被美女环绕的待遇。”   最重要的是,他们懂得彼此,理解彼此,所以不会看不起彼此。   姜辙只和李俊波说过一次,他不愿自杀,是因为实在受不了想到会有一帮人在他的葬礼上,嘲笑姜二公子居然只是因为原生家庭带来的痛苦而自杀。他自杀,是已经把最柔软的的部分显现了出来,他宁可让自己看上去满不在乎,也不愿意被人对这一部分进行指摘。   但同时,姜辙不怕陈似锦知道,所以他敢把陈似锦带往疗养院见外婆和外公。因为姜辙知道,陈似锦既不会嘲笑他的家庭,也不会瞧不起他所露出的软弱。但很抱歉的是,他自己没有做到,在郊外的道路上,姜辙对她失控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姜辙明白他的过分。   他不谈,李俊波也不会没趣地追问,更何况,他的确有事情要姜辙帮忙。他挠了挠耳朵,把那堆被扔在茶几上忽略了许久的文件抱起来,都堆到姜辙的怀里,指了指,说:“就是这堆东西,你帮我看明白了,解释给我听,然后顺便给我看看有什么问题没有。”   姜辙随便拿了份看了下标题,挑眉说:“你家又盘了地了?”   李俊波双手枕在脑后,靠在沙发上,翘着腿,吊儿郎当地说:“也不知道老爷子怎么想的,居然让我也参与,你都不知道我哥那眼神好像要把我给剜了。我虽然不太在乎能不能在公司里说上话,比起掌权,说真的,我更愿意拿分红,看他们忙进忙出的跟个打工的一样,特爽。不过他既然这么看不起我,我也不能被小瞧了,你说是不是?”   姜辙敷衍地唔了声,然后拿起文件,指着上面一行字,说:“杭城沙平区陈家村?”   “嗯。”李俊波搭了一眼,并不在意,“这是其中一块地了,按照老爷子的想法是要在那里建一个旅游度假村,要拆的不止这一个。”   姜辙支着下巴手在这行字上划了一下:“但你主要负责这一块?”   李俊波说:“对啊。”   姜辙点了点头,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陈似锦的家就是在这个村里。”   李俊波“啊”了声,他从姜辙的手中把那份文件抽了过来,说:“看来要照顾一下了。”顿了顿,说,“我们这次拆迁的补偿,根据家里的面积算的,一半给房票一半给现金,平常一户大概能拿到两三百万左右吧,够买一套我们家楼盘里的房子了。”   姜辙挑了挑眉,嘴角翘起了一个讥讽的笑,说:“你们还真是不想亏。”   李俊波耸了耸肩,说:“商人嘛。”又问姜辙,“小妹妹是哪家的?量地的时候我叫人手松一松。”   姜辙的手在平滑的纸面上敲了敲,淡淡地摇了摇头。   李俊波也不诧异,或许他觉得这才是正常的,毕竟只是逢场作戏,对彼此的了解估计也是有限的。   姜辙指着那叠资料,说:“你给我理好了,放在这儿,然后可以关上门离开了,我困了先去睡了。”   他拿起手机,绕过沙发,拧开了房门的门把,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偏过头来提醒李俊波:“下次记得再看我手机的时候,不要再把手机倒扣着放了,我没这个习惯。”   李俊波慢了半拍,看着姜辙在他眼前把房门关上后,才反应过来,但他满不在乎地吹了口口哨,摸出自己塞在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调出通话记录,把陈似锦的号码给保存在通讯簿里,然后对着屏幕吹了口气,洋洋得意的样子,似乎是得到了什么了不起的战利品。   陈似锦打了个深深的哈欠,她手指间的笔花也转得倦怠,懒洋洋有气无力地从她的指尖停了下来,笔啪嗒掉在了桌子上,咕噜噜地滚了两圈,长长一条影子拉出了一行被红笔标出的文字。   她已经困得要死了,但最近为了挣钱,课余时间都被兼职塞得满满当当的,为了成绩和奖学金,她只能牺牲掉宝贵的睡眠时间,在晚上挑灯夜读。放在一旁的手机时不时地会进来一条短信,陈似锦把铃声改成振动,没想到它还是闹得很。但因为要查看课件,陈似锦又不能把手机关了,她只能在困倦了的时候,无聊地扫一眼短信内容。   短信都是发自姜辙的朋友,李俊波。看上去,他只是想和陈似锦聊个天,问的都是些很家常的事情,诸如她叫什么家住在哪里有什么亲人。只是这么频繁地发消息过来,实在让陈似锦无法相信他怀了好意。   陈似锦面无表情地抄写着笔记,手机上的时间在悄无声息地叠加累计,当数字显示终于悄悄地跳到了二时,手机终于有了一瞬的安静,陈似锦长出了一口气,喝了口已经凉了的茶,胃里感觉到了冰冷所带来的不适,她起身重新倒了杯热茶,再坐回来时,手机里又进了一条短信。   “我为那天的行为进行最诚挚的道歉,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陈似锦一愣,她慢慢地把茶杯放到桌子上,拿起了手机,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   又一条新的短信进来了。   “我见到了我的家人,想起了些不太好的事情,所以我的情绪失控了,并且在那样的情况下说出了些不该说的话,做出了些不该做的事。但希望你能相信,我本意并非如此。”   姜辙咬着唇编辑完后,没有这个勇气再看一遍自己的文字,立刻点击了发送,然后把手机抛在了一边,自己则滑入被窝里用被子蒙住了脸。   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早在昨天晚上九点就说困了想要睡觉的人,却在此时还清醒地如在白天。床头的壁灯擦出了一片暖融融的角落,他的头发洒在枕头上,脸却遮在被子里,就算是在没有他人的房间里,姜辙也要这样做以此来掩饰他的害羞。   活了这么些年,向人表达过愤怒,不满,憎恨,可是却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向人表达善意。这让姜辙有些不大习惯,感到了别扭。他用了几个小时去犹豫,最后选择了以短信的方式表达歉意,然后又花了许久去编辑文字。   怎么样都不合适,他换了许多的表达,既不愿语气太过生硬,又不愿让自己太过高高在上,还不愿再得不偿失的冒犯陈似锦,更不愿让自己显得太卑微。   这应该是姜辙固有的想法了,想道歉又拉不下这个脸面,所以别扭了两天,又挣扎了许久,才有了这两条不能再简单地短信了。   他慢慢地把被子拉到脖子底下,看了会儿天花板,又一个咕噜爬起来捡起手机,没有短信进来。他懊恼地把手机又扔在一边,自己缩进了被子里继续躺好。   这么迟了,应该睡了吧?   姜辙翻了个身,刚好面对手机,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上面的显示灯。   好像是迟了,但大学生不是很喜欢熬夜吗?两点,至少在他念大学的时候不算什么。她会不会已经看到了但不想回?   不想回是不知道该怎么回还是就是不想理他了?如果不想理他,那自己还需要继续道歉吗?如果她一直不肯理自己怎么办?道歉一次已经够丢脸了的,再接着让他几次三番地道歉,他会吃不消的。   不过,也有可能,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呢?只是说一句没关系,有这么难吗?他连丢脸的道歉都说了哎。   姜辙翻来覆去地想着,终于,显示灯亮了,他立刻嗖地一下起身拿起手机,里面是陈似锦的短信,也很简单。   “这么迟了还没有睡吗?” ☆、悄悄地告诉你(三)      陈似锦实在没有想到姜辙这样的人竟然会拉下面子主动放低姿态来示好,以至于她甚至按捺不住自己的手,回了姜辙短信。   姜辙这条短信来得也很快:“你不是也没有睡?是失眠了吗?”   陈似锦看了眼自己摊开的笔记本,笔记是整理得差不多了,只是有些知识点还没有记得很清楚,而姜辙显然有闲聊的打算,而她并没有这个兴致,便利索地回答:“嗯,现在有点想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发完短信后,她就把手机放下,搁在了一旁。   姜辙支着下巴将陈似锦发过来的两条短信上上下下地看了几遍,她很聪明地避开了原不原谅这个问题,却又肯和自己说话,这实在让姜辙很难琢磨出陈似锦的心思。   他有些丧气地把手机放在枕边,关上壁灯,重新躺好,又漫不经心地想,谁能想到呢,他头一回郑重其事的与人道歉,结果对方完全不接他的话,连刻意提起的话头都被人一句话给截了。如果是李俊波,大概是会觉得陈似锦给脸不要脸,他向来自负生得一表人才,很得桃花缘,从来都只是旁人巴结他的地步,哪里有人用得着他低头讨好。所以但凡有个人胆敢无视他,李俊波定然会认为他不知好歹,不肯轻易放过的。   但姜辙不一样。   他一个人躺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忽然想到了日本那位导师的话。   “姜辙,你看,黑暗就在那里,白天虽有太阳光芒万丈,可是黑暗从未消失,它只是换了地方,等到时间到了,自然会回来,黑暗与光明从来都是此消彼长的。姜辙,你的内心也是,谁说狂妄的人不自卑,自卑的人不狂妄?自卑与狂妄从来也都是此消彼长,你总有一天会正视这个问题的。小姜,你问问它,它为何而自卑,又为何而狂妄?”   那是沈泸清第一次和他说话,他赤着上身,露出咬痕,拳印,以及斑驳的血迹。他漫不经心地咬着绑带,抬眼看他,半长的头发盖住一半的眼睛,露出的底透着桀骜不驯的光芒。拳台所有的光都打在胜利者身上,他们在欢呼,尖叫,口哨声飞得满场都是,只有此处是黑暗的寂静的,在光的背后沉默着。可台上的光,也并不如期待的那样万丈。   姜辙扶着墙勉强站了起来,他的拳软绵绵地打在沈泸清的胸口处,沈泸清皱了皱眉,姜辙啧了声,含着血水吐出一口痰,恶狠狠地放出狠话:“再来找我,我打的你满地找牙。”   沈泸清也学着他的样子嗤笑了一笑,只是脸上的横肉一挤,透着四喜丸子的喜庆,他说:“姜辙,你觉得你现在是什么?桀骜不驯的孤狼吗?别逗了,你就是一条求摸头求亲亲求举高的哈士奇!”   姜辙觉得,沈泸清偶尔自己原创一段话,也这么让人讨厌。后来他乖乖得跟着沈泸清学习后,几次三番地想再提一次这段话,以来反驳他。但沈泸清每次都是笑呵呵地说:“你要自己想啊,自己想啊。”   后来,回了国,重新在杭城定居下来后,姜辙上街买家具用品,他几次在那些巨形的娃娃面前驻足,又几次管不住自己的手,扛回了两次巨型的泰迪熊和一次巨型的鳄鱼公仔之后,他突然意识到了沈泸清可能是对的。   他根本不是一匹孤狼,而是一只求摸头,求亲亲,求举高的哈士奇。   陈似锦上午的课刚结束,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就碰到了宋河奇。他显然一早就在这儿等着了,在一大波下课的学生中准确无误地快速地走到她的面前,摘下了戴着的耳机,拦住了她的去路。。   宋河奇挑起眉毛,说:“陈似锦,你最近究竟是招惹了姜二公子还是李少爷?”   陈似锦皱起了眉头,听他接着说:“李少爷昨天向我打听你了,我说着帮他问问,陈似锦,你说,我究竟应该怎么和他说?”   陈似锦想到了昨晚那一长串的短信,心里忽然开始惴惴不安了起来。她本以为这些事情,她不回应就是了,避开就是了,却没有想到,闲的人果然是闲得很,麻烦自己也会找上门来。   她想了想,说:“我下午有课,去食堂吃饭,边吃边谈。”   宋河奇皱着没有不愿动,陈似锦走了两步回头看他一脸嫌弃,无奈地摊了摊手,说:“现在是饭店,步行街上哪家店不都是人?你确定要在外面吃?”   宋河奇这才不情不愿地提着脚和她去了食堂,他的卡里也没有钱,是现充的,付钱的时候把陈似锦那一份也给刷了。陈似锦发现这帮人还是有点优点的,至少她还有几顿免费的饭菜可以蹭。   宋河奇筷子是筷子,勺子是勺子放得很齐整,并没有任何想动的意思。陈似锦也不管他,自己吃得很开心。   宋河奇一动也不动地看她:“你赶紧说啊。”   陈似锦咬着芹菜,说:“我不认识李俊波,只是跟姜辙比较熟悉而已。对了,你和姜辙熟吗?”   宋河奇说:“我很熟悉他。”   换而言之,姜辙并不熟悉他。   陈似锦点了点头,说:“你既然熟悉他,那应该也知道姜家了,我和他的那点瓜葛说了也没什么,六年前,我爸从姜家未完成的公司高楼上跳了下去。”她偏了偏头,问,“你记得这件事吗?”   宋河奇仔细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也是,虽然是害了条人命,但他们怎么还会有这个心思记得这件事。   陈似锦说:“你就这么和李俊波说吧,姜辙一时兴起想玩点什么,我不知道,也没有这个兴趣奉陪,他不用再费尽心思来打听我,这个学期一结束,姜辙和我那点可怜的瓜葛也不会有了。”   “嗯,额?”宋河奇怔怔地看着陈似锦说,“你不是因为勾搭上了姜二公子或者李少爷所以才不要杭息了?”   陈似锦皱着眉头低声斥道:“什么鬼?”   “嗯?”   宋河奇说:“他昨天和我说了你们的事,我也没想明白你怎么拒绝了他,刚好李少爷来向我打听你的事,就这么瞎猜了。”   陈似锦差点想把饭盘里的饭菜都扣在宋河奇的头上,她忍了忍,最后只把双手交握在一起,冷笑地说:“宋部长,这么不负责任地瞎猜似乎不大好吧。”   “我知道这不好,但这种联想也是情理之中的吧。”宋河奇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反正在我们圈里,这些是常事,大家都是聪明人,知道什么人应该大力结交,以什么样的方式结交,你这种行为,很聪明。”   陈似锦嗤笑了一下:“那也得明白自己的胃口有多大,吃得下多少吧。我和杭息是纯粹的不合适。”   宋河奇犹豫了一下:“我对你和姜二公子的事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如果不是李少爷的话,我根本不会理会这些事。陈似锦,实话和你说,昨天李少爷向我打听你的语气实在是太过郑重其事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我一直自以为我和他很熟,我们经常在一块儿玩乐,但我从来没有真正和他交心过,他的身边似乎只能有姜二公子。他对所有的事情都漫不经心,所以,你知道他以那样的语气来向我打听你的时候,我内心的感觉吗?”   陈似锦咬着筷子,冷冷地看着他。   宋河奇说:“你说你不认识李俊波,我希望你说的是真话。”   陈似锦啪嗒把筷子放下,双手环胸,说:“你和他说过,你喜欢他吗?”   宋河奇双手撑着桌面,震惊地望着陈似锦,等反应过来后,下意识地却是左右回头张望了一圈,唯恐身旁有熟人。幸好,他们坐在角落,食堂三楼是清真食堂,学生本来就少,他们周围的一圈更是空无一人。宋河奇这才放了心,重新坐下,已换上了一脸的警惕,话中带着警告,说:“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陈似锦说:“我知道你喜欢李俊波啊,宋河奇,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宋河奇抿起了唇线,手握成拳头骨节发白,说:“你不要胡说。”   陈似锦顿了顿,懂了,前头宋河奇还在抱怨李俊波不与他亲近,可分明,他也无法做到推心置腹。连喜欢都不敢承认,又何谈将来。不过,这些都是他们的事,陈似锦并不想插手,更何况叶嘉里的教训还横在面前,她便从善如流,说:“哦,那看来是我想多了,腐眼看人基嘛,你知道腐女都有这个不好的习惯。”   宋河奇忙说:“你们这些女孩子究竟是怎么个意思,这些想法一天到晚都这么稀奇古怪的。”   陈似锦配合的笑了笑。   宋河奇本来是没有打算吃食堂的饭菜,这时候为了掩饰,也只好拿起筷子吃了几粒米饭后,终于还是没忍住,咬着筷子问陈似锦:“你觉得我喜欢宋河奇很明显吗?”   “嗯?”陈似锦没想到他还会旧话重提,又是这样敏感的话题,便眯起眼睛,说,“你承认你喜欢他了?”   宋河奇沉默了会儿,说:“很明显?”   陈似锦说:“还好,不仔细注意的话,应该也没法发现。”   宋河奇长叹了口气,长手长脚地摊开靠在椅背上,双眼愣愣地望着天花板说:“现在藏得住,以后也藏不住,我得找个时间离开了。”   陈似锦心知此事与自己无关,但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多问了句:“不试试?”   宋河奇摇了摇头,说:“试不了,我没有这个勇气,他也不是那种喜欢家庭的人。陈似锦,是不是在一般人眼里,豪门多是非?不对,不是这样的,其实即使是一个普通的家庭里,是非也很多,凑合一起过的也很多,只是他们的经济能力决定了他们没法扑腾出太大的浪花。而我和李俊波都生在不好的家庭里,那种一进去就让人窒息的地方,我根本没有胆子反抗。”   陈似锦笑了笑:“怎么感觉你们过得都挺惨的。”   “不只是我们啊,陈似锦,这世界的人性都是一样的,不分国籍,不分性别,不分阶级。你如果不信,可以去留意一下,你的邻居,你们那片小区里有没有人出轨,有没有人□□。你很快就会发现,其实真的挺没意思的,每个人都希望能碰上真爱,但人心岂是只隔了层肚皮?别说真爱了,爱本来就是个笑话,大人们凑合着过日子,又怎么能期盼在那种家庭里长出来的孩子能把爱当一回事?”宋河奇摇了摇头,无奈地笑着说完了。   陈似锦说:“你一直都是这么悲观的吗?”   宋河奇说:“这话是姜二公子说的,我也只是转述罢了。我觉得他说的不错,所以我和他一样,也从来都不期盼组建一个家庭。我现在喜欢李少爷,那我就多看看他,多和他说说话,别的我也不会多想了。所以,你懂了吗?我根本不期待和他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大过年的,也没啥礼物,就放个姜辙的番外吧,看姜二公子从小到大是怎么过春节的。 番外稍后放上来。 ☆、番外一      五岁那年的除夕,姜辙被罚站了。   姜夫人穿着一身丝绸做的水光滑亮的丝绸,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却硬生生地把姜辙从姜柯身上拽了下来,扔在了地上。姜辙滚滚的屁股墩子一挨着冰凉的地板,他就哇得一声哭了起来。   姜辙小时候有点婴儿肥,脸圆圆的,头圆圆的,手圆圆的,身子圆圆的,又因为生得白净,此时委屈地抱着膝盖包着一把泪水哭唧唧的样子,像是露馅了的小汤圆,他一边用手胡乱地擦着泪珠,一边悄悄地抬起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已经拍拍屁股从沙发上站起来的姜柯。   姜柯只比姜辙大了两岁,但早脱了一身的稚气,拧起眉头的时候,带着让人厌恼的冷意:“下次别再来烦我了。”   姜夫人站在一旁,冷冷地对姜辙说:“听到了没?偏就你没有颜色,还要和别人亲近,哪里知道别人眼里根本没什么兄弟情深,只嫌你烦呢!”   姜柯冷笑了声:“姜夫人别乱说话,我妈只生了我一个,我哪里有什么弟弟。更何况,这个便宜的弟弟,我看着这么越长大越不像我,也不像姜先生呢。”   姜夫人脸色一白。   姜柯低下声:“别以为进了我姜家的门就万事可以如意了,姜夫人,你说,连我都发现了的事,我爷爷奶奶,还有姜先生,注意到了吗?”   他说完就要走,姜夫人惶急之下拦住他的去路,抓着他的袖子说:“姜柯,你还是个孩子,知道点什么?啊,不要乱说。”   姜柯厌恶地把袖子从她手中抽了出来,低吼一声:“滚。”   本来还直起身子,从地上抽抽搭搭爬起来的姜辙,刚想去牵姜柯的衣裳下摆,就被这声“滚”吓得身子一抖,愣着了,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又惹哥哥生气了。他眼睁睁看着姜柯越走越远,又委屈地看向姜夫人,瘪着嘴,软糯糯的告状,却分明是想要个抱抱,姜夫人正被姜柯的话搅得心烦,伸手甩了姜辙一个巴掌,指着墙角说:“看你一天到晚做的事,给我罚站去,没想明白错在哪了,就不许吃饭。”   那天晚上,姜辙含着泪水,吮着手指头,一直想啊想,都没有想明白。饭厅里已经开饭了,碗箸碰撞着,传来低低的交谈声和笑声。   “阿辙呢?”   “他今天不乖,做错了事,我罚他思过呢,小孩子就要好好地教着不,不能太惯了。”   他竖着耳朵听,只是再没有听到人谈起自己的名字。年夜饭后,姜先生与姜夫人都有各自的局要赶,姜柯回房间打游戏去了,没人记得他。   十岁那年的除夕,姜辙第一次见到林清。   姜夫人把姜辙扔在了林家过年,这刚刚好,姜家的人不喜欢姜辙,姜辙也不喜欢姜家的人,他虽然也不熟悉外公外婆家,但总好过在姜家瞧人眼色。所以,姜辙一开始在林家待得还算是惬意。   只是临近饭点,他名义上的大姨带着一个妹妹回来了,家里不觉热闹了起来。他的外公外婆显然不待见大姨,但很喜欢他的妹妹,一家人在客厅里笑得热闹,姜辙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摁着电视遥控板,后来实在听不下去这吵闹声了,他一扔遥控板,上楼去了。   晚间吃年夜饭,他坐在末席,沉默地扒着饭碗里的饭。他有几碗喜欢的菜,但都在林清的面前。小姑娘梳着双马尾的羊角辫,发辫上系着两个毛绒绒的小球,穿着大红的羽绒服,好看的就像是年画上的娃娃。她笑起来也是甜甜的,像是浸着蜜糖一样。   不过,如果能和林清对换,姜辙也愿意笑得这么甜,毕竟只要一笑,喜欢的菜就能像山一样   堆在碗里,有什么不好的呢?姜辙扒着饭,漫不经心地想着。   一筷子的糖醋鱼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姜辙的碗里,姜辙愣了愣,看到他的大姨笑得腼腆,又有些紧张:“喜欢吃糖醋鱼吗?”   姜辙还没有来得及答话,外公的筷子一敲碗,肃着一张脸,说:“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姜辙,自己夹菜。”   晚饭后,姜辙不知道该去做什么,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吹着冷风,寻思着自己能不能趁着林家人不注意,跑出去买挂鞭炮来放。这时候,他的门被人推开,钻进来一个小脑袋,亮着一双眼睛,怯生生地问:“哥哥,我们一起看春晚好吗?”见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又忙献宝似的把那盘在手里拿了许久的福橘端过来,说,“我问了家里的阿姨,她说你今天把果盘里的橘子都吃完啦,没关系,我这里还有很多很多呢。”   姜辙愣了愣,带着小孩子特有的恶意,说:“你把福橘放下,人可以走了,我不想和你一起看春晚,倒我胃口。”说完之后又是一愣,这句话,与五年前某人说的何曾相似。   林清愣了愣,端着福橘,看着姜辙往自己这边走过来,忽然就用手牢牢地抓着果盘,用身子护着整个果盘,大声说:“哥哥不和我看春晚,我就不给哥哥吃福橘,哼。”   姜辙冷着脸,把小姑娘和整盘福橘都给拎到了门外,而后重重地甩上了房门。   十五岁那年的除夕是姜辙和林清一起过的第四个春节,他们拿来了野餐布铺在姜辙的房间里,又端来了福橘,梨子,青枣放在果盘里,还有蜜饯,饼干,山核桃,糖果,薯片这些女孩子喜欢吃的小零嘴。一切都准备就绪了,林清最后溜进了厨房,端来了一盘没来得及吃掉的螃蟹和酱醋,搁在两人之间。   春晚刚好要开始,姜辙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手里拿着个小灵通玩个不停,这个春节过得极其的平淡,他已经这样过了四年,接下来也会继续这样过着,一直到林清结婚生子,他的除夕都不会再是孤生一人。   姜辙一直是这样以为着。   二十一岁那年的除夕,姜辙已经不愿再去回顾。   他所记得的只是那一大滩的血迹,从书房的门口到林家的大门口,一个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呢?林清怎么会流这么多的血呢?姜辙不明白,他一点也不明白。   在救护车上,林清吃力地拉着姜辙的手,喊着:“哥哥,哥哥。”只是发出的声音,微乎其微,只有望着他的眼睛里饱含着热泪,她叹息着,“原来你真的是我的哥哥。”   在母亲子宫里的十个月,只有我们彼此紧紧相依,蜷缩着,拥抱着。我们曾是彼此世界里的唯一,后来亲人让我们分离,再后来,生死让我们分离。   林清未来得及进医院,便死在了路上,死在里姜辙的眼前。   二十三岁那年的除夕,姜辙躺在东京的街头篮球场里过了一夜,他没有地方可以去,只能在这儿看街头篮球少年打球。他支持的队伍输了要喝一瓶,赢了也要喝一瓶。长椅下酒瓶洒成了一排,他喝得腿脚发软,也走不动。他迷迷糊糊地睡到了半夜,梦里有林清,有那块野餐布,也有无聊的春晚。   二十六岁那年的除夕,姜辙戴上了无框的眼镜,梳着大背头,露出光洁的额头,身上穿着考究的黑色羽绒服围着一条白灰色的针织围巾,人模狗样的在法学院里出入,是来自中国的“潘安少年”。   他手里拿着刚刚打印出来的论文,从一楼走上三楼的硕导教室,一路上有认识的学姐学妹和他打招呼。   “呐呐,Ken,今天是中国的除夕吧?其实我有点好奇中国的习俗呢,所以你能让我和你一起过除夕夜吗?”   他抿着漂亮的唇线,礼貌地摇头拒绝。   三十五岁的除夕,姜辙已经是个合格的丈夫与不合格的父亲。   陈似锦抱着不到一岁的奶娃娃在儿童房里玩积木游戏,小宝宝叼着个奶嘴,还不会走路,满地打滚满地爬的年纪,精力超级旺盛,缺乏锻炼的陈似锦根本就招架不住。她想了想,决定祭出大杀器,抱着儿子,问:“宝贝儿,要不要玩爹地的玩具啊?”   小奶娃嘴里吐着泡泡,拍着软绵绵的手掌,表示愿意。   陈似锦便从三只大柜子里把姜辙藏起来的那三只巨型玩具都搬了出来,扔在海绵垫上,小奶娃一看就很喜欢,呜啦啦啦地乱叫,没等陈似锦摆放好,就在一只泰迪熊上爬上爬下,一会儿揪着上面的毛,一会儿又打着它的肚子,一会儿又去捏它的鼻子,玩得不亦乐乎,陈似锦这才舒了口气。   她才刚刚坐下歇了一会儿,系着围裙的姜辙就过来宣布开饭了。陈似锦认命的抱起了儿子,小奶娃还不愿走,一直揪着泰迪熊的耳朵不肯放。陈似锦想叫姜辙来帮忙,却看到他一如既往地站得远远的,眼神里带着些渴望,只是却怎么也不肯靠近。   陈似锦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把奶娃哄睡,陈似锦洗漱完了,浑身乏累地爬上床,一直在看春晚的姜辙忙把遥控器放在一旁,要给陈似锦捏腿垂肩。陈似锦埋怨他:“你如果真心疼我累,就别再躲儿子了。”   姜辙愣了愣,他手上的力道不轻不重,刚刚好,是在陈似锦怀孕的那段时间刚学的,现在发现不但可以帮孕妇缓解疲劳,还能帮妈妈消除酸痛,也可以说是一举两得了。   他说:“再等等吧。”   陈似锦说:“姜辙,我会是个好妈妈,你也会是个好爸爸,懂吗?”   姜辙将陈似锦整个人抱了起来,张开手臂,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他低声说:“似锦,你说,那么小的一个人儿,是怎么长成我们这么大的?”   陈似锦说:“如果你再躲着他,那么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姜辙顿了顿,说:“我知道,但是,我的过去里从来没有爸爸,妈妈这样的角色,我不怀疑你会做个出色的妈妈,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好爸爸。”他说着,委屈地看了眼陈似锦,“我不希望他会因为有我这个爸爸,然后觉得这个世界一点也不美好。”   “傻瓜,你已经让我知道了爱情可以很美好,家庭也可以很美好,当然也能让儿子知道这个世界也很美好。”陈似锦说着,在姜辙的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我们的缘分(一)      陈母的电话过来的时候,陈似锦刚吃完饭与宋河奇从食堂出来,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宋河奇向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要先走一步,陈似锦点了点头,接通了电话。   陈母在电话里的声音永远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阿锦,你小姑有没有给你打过电话?”   陈似锦知道陈母既然肯主动打电话来,一定是因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她实在没了法子,便揉了揉太阳穴,拣了条人少的路走着,压低了声音说:“是不是为了欠钱的事?”   陈母听说就放下心了,女儿既然知道了这件事,那总有解决的办法,但话中又多了些埋怨:“原来你知道啊,听你这话里一点也不着急,看来是有闲钱可以还债了,也是,你大伯的债你都还了,我说你打工打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连这点钱都没有。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你不知道刚才你小姑上门要债那副样子,我被她说得难受,偏偏又没有钱,没这个硬气……”   陈似锦一听她这样说话,心里就不大舒服,几次三番想截住她的话,都是因为迎面走来三三两两的同学,她不好开口,只能捺下性子,等到了僻静处,方才出言打断她:“我没有钱,还大伯的钱也是我向同学借的,我们家什么时候可以在经济上和别人硬气了?”   一句话就噎得陈母顿了许久,好半晌也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陈似锦不管她,只说:“家里是不是要拆迁了?”   陈母依旧是愣了愣,说:“我……我不知道啊,你哪里听来的?”   陈似锦嘴角嘲讽地弯了弯,说:“小姑给我的期限是到今年八月为止,要把我们家欠的所有钱都还给她们,统共九万五,这笔钱,你把我卖了我也拿不出来,但她说如果还不上,就要把我们家的地基和宅子拿去抵。我觉得有些蹊跷,就上网查了一下,拆迁的文件已经有了,可能还没有下来吧。”   “是真的吗?”陈母急促地说了声,话里充满着浓浓的怨恨,“他们这些人就是心肠歹毒,明明知道我们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不好,我身体是这个样子就不说了,家里的吃穿用度包括学费都是你一手赚出来的。他们平日里不可怜同情我们,帮衬我们就算了,到了这时候还要来算计我们!”   “妈,你先听我说。”陈似锦刚出了个声,又被陈母截断了话。   “等到拆迁了,赔款到手了,多少的九万五我们拿不出来!这帮人,当初你爸死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就知道看着我们被欺负,也不知道出来帮我们说句话。不行,我要找他们理论去,这地基和宅子是你爸留给我的,他们敢来拿,我非要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陈似锦被陈母这突地燃起的斗志给逗笑了,她说:“妈,你讲话也要点道理的,那些钱小姑他们的确是实打实的拿了出来的,也的确是我们一直拖着债务不还,这事的确是我们做得不对,你要去理论,怎么理论?”   “那我们的宅子和地基怎么办?”陈母依然在忿忿不平,“难道就这样被他们拿去了?”   陈似锦冷静地说:“不用管他们,我没有答应拿宅子和地基去抵,况且,农村的地和城市不同,要转手比较难,手续很难办下的,拆迁队大概十月份就会来了,他们来不及的。”   陈母说:“也不一定,你大伯的女婿是公务员,具体哪个部门我也不清楚,他们反正也不和我说话,但既然他们敢这么和你说,那肯定有办法把手续办下来。”   陈似锦说:“那也不怕,我那天看了那几张借条,时间都太长了,已经过了诉讼时效了,即使他们告到法院上去,只要我们提出抗辩,法院也不会判我们还钱,我们就装傻好了。”   “额,有这个讲究吗?”陈母不知道,说,“这些官司上的事,我听不懂,但阿锦,你要知道,有些地方办事是不讲这些的。”   陈似锦说:“是,我知道,但你不也说了吗,大伯的女婿是公务人员,这事大伯应该也搅和在内的,他们应该不敢做的太过分。他们再来找你,你就和他们说,欠了这么多年了,你也没有钱,也不打算还了,有种上法院告。反正全村的人都知道这地基和宅子是我们的,他们要赶你你就抱着父亲的遗像哭。”   陈母还是犹豫:“这样会不会太丢脸了?”   陈似锦无奈地扶额,冷淡一笑,说:“我不仅觉得丢脸,还觉得自己的举措太不厚道太流氓了,可是,妈,你说说看,我们还有什么办法?我已经过得很累了,昨天梳头的时候又发现了好几根白头发,所以,这样飞来的横财,我一定要抓住,你知道吗?”   陈母嗯嗯了两声。   陈似锦第一次觉得与陈母沟通起来这般的顺畅,也算宽慰地叹了口气,说:“租房的事情,等我考完试回来,我会去办的,你现在就在家里好好地把宅子守着,无论是开发商的人来了还是他们来了,都记得要和我说一声,不要再傻乎乎地签字,知道了吗?”   陈母又嗯嗯了两声,陈似锦又问:“上回和你说,爸爸的坟塌了,你去看过了吗?”   陈母说:“还没。”   陈似锦皱了皱眉头:“赶紧去看一看,我还要一个月不到的样子才能回家,这个季节雨水本来就很多,万一出了什么事就不好了。”   陈似锦把手机放回口袋这一瞬,脑中便有了许多的计较。赔偿是看人头以及家中房屋的面积计算的,她们家里人少,就两个,屋子面积也不大,其实真的要算起来,也赔不了多少钱,到时候房子一买,粗粗装修一下,大概还真剩不下什么了。但无论如何,她都能离开陈家村,离开那些熟悉她过往的人,这样比什么都好。   但现下的燃眉之急是她要攒够钱,好够她们家一直在外面租房子住,杭城的房价不便宜,随便的一间也是要一千打底,这尚且还不算水电费,按照她们家的财力目前还有些吃力。如果真的没了法子,就给陈母租间小的,让她暂时住着,自己则申请留宿,这样好歹也能省下一笔钱。   陈似锦想得出神,眼前有个人影晃了晃,她下意识地脚往右边一拐,谁料那人也是如此一拐,两人刚好又撞上。陈似锦还没有回过神来,漫不经心地往左边踏了一步,那人却已经站在左手边了,见她是这副魂不守舍的表情,颇有些无奈地问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这声音当真是再熟悉不过了,低沉醇厚,含着些许的笑意竟然也能透着几分的苏味。陈似锦愣了愣,抬头望他,礼貌地问好:“姜老师。”   姜辙晃着手中的透明水杯,说:“我正要去开水房打水,怎么,在午休的时候过来可是有事?”   “嗯?额。”陈似锦这才发现她不知不觉地竟然拐到了行政楼底下,果然是方才自己出神出得太厉害,幸好学校里头最近在禁外卖车辆,否则都不知道会怎么出事。   “姜老师你忙吧,我下午有课,先去教室了。”陈似锦转身便想走,姜辙在她身后叫了她一声,她便只能又停下步子。   姜辙向她走了过来,直到现在,陈似锦才注意到,他的眼袋上有两道浅浅的乌黑,怕是这几日没有休息好,长了黑眼圈。   “我这个人做事说话向来没有分寸,现在想想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姜辙扶了扶鼻梁上的无框眼镜,狭长的双眸微微眯起,眸光中竟然透着些许的温柔,“那天的事,真的很抱歉。”   陈似锦哑然,倒不知该如何说了,只能讪讪一笑。   姜辙又说:“那天我从急诊室出来你已经没了影,倒是一直没有机会问你,那天你没受什么伤吧?”   陈似锦摇了摇头。   姜辙笑了笑,嘴角翘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他轻叹:“那就好。”   陈似锦低声说:“老师,我真的要去上课了。”   姜辙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午休的确快结束了,他也的确是有事,便弯了弯眼角,说:“陈似锦,我听说你们村子要拆迁了?”   陈似锦犹豫了会儿,才“嗯”了声。   姜辙说:“考完试,你什么时候回家?正好,李俊波拜托我一起帮他看着这次陈家村的拆迁,我可以顺路送你一趟。”   陈似锦睁大了眼睛:“老师的意思是这次的开发商是李俊波?”   “是他们家的项目。”姜辙点了点头,语气中带了些轻快,说,“我们似锦这回也算是要苦尽甘来了,怎么样?要不要老师来帮忙?算老师的赔礼了。”   陈似锦倒是没有点开心的意思,见他发问也是本能地拒绝,说:“没什么忙需要劳累老师帮的,不过,无论怎样,还是要谢谢老师了。前几日的事情老师也不用放在心上,每个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一时说错了话也是难免的,我能体谅老师。”   “嗯。”姜辙应了声,听不出情绪,倒是后来惊了声,说,“陈似锦,我看到你的白头发了。”   陈似锦刚想说不用去理会,姜辙却已经把水杯顺手放在了地上,修长的手指不由分说地分开浓密的头发,弯起小拇指勾着那根白发,轻轻地拔了下来,他咕哝了声:“怎么还不止一根?”   两人到底是站在行政楼的底下,虽然现在午休还没有结束,陈似锦也怕忽然从弯道处走出一个人来,看了这个场景去误会了,便缩着脖子想躲,姜辙的手便按在她的肩头,轻声说:“别动,就快了。”   姜辙拔了四根白头发下来,陈似锦有些尴尬地拨了拨自己的头发,寻思着要回寝室洗个头。姜辙却不紧不慢地按着老人所说的把头发打了个结再扔进垃圾桶里,方才说:“好了,这样做,以后都不会长白发了。” ☆、我们的缘分(二)      “多……多谢。”   “客气,去上课吧,我也还有事。”   陈似锦走出行政楼很远很远了,还没有缓过神来。姜辙并不是第一次露出这样温柔的神情,偏生他那张脸又长得极具欺骗性,叫人瞧着根本不愿用恶意去揣度他的想法。但陈似锦又很难相信他,经过上回的事情,她实在有理由怀疑姜辙是想要打一个巴掌又给一颗糖。   但又何必呢?   姜辙这人,越发叫她看不明白了。   下午五六两节课上完后,陈似锦就没了课,她迅速地收拾好书包,跑出了教学楼。下午需要给学生去上辅导课,虽然学生下课没这样早,但从校区坐公交车到学生的家,需要在路上颠簸差不多两个小时。陈似锦时间安排得当,刚好可以趁着这个时候在路上听点英语听力,平时忙着专业课,分给英语的时间太少了,而六级考试快来了,再不抓紧过了的话,她也蛮心疼那三十元的报名费的。   陈似锦刚蹿出校门口,一辆路虎忽然就刹在了她的面前,叫她不得不停下了步子。车窗慢慢摇了下来,露出姜辙的脸,他的手搭在方向盘上,侧着脸,阳光斜斜地照了过来,让他整个人融在黄油般的暖意中,他低声说:“上车,要去哪儿,我载你一程。”生怕陈似锦拒绝似的,又说,“我想起来上几次你兼职的工资没有给你结,也打算顺便给你了。”   陈似锦的经济实力并不足以使她拒绝这笔钱,事实上,如果可以,她也希望姜辙能把那二十万主动要回来然后给她,但她也没明白这是过分的要求了。现下刚好有个可以得钱的机会,陈似锦自然要抓住,她想了想,上了车。   姜辙摇上了两边的车窗,静静地等着她系好了安全带,才问她:“哪儿去?”   陈似锦报了地址,姜辙边输入导航,边问:“小区?”   “嗯,在做家教。”陈似锦不动声色地将书包抱在了胸前,看着前方的路况回答。   姜辙说:“你倒是一刻歇不得,我原本以为只要勾了姜家的债你便可以活得轻松自在些,现在看看,也是我想多了。”   “自在的确是自在多了。”陈似锦大约是上回坐姜辙的车坐出了阴影,眼睛死死地盯着周围来往的车。   看不出,这丫头惜命得很,不过,能将日子活得这么不屈不挠,想想也差不多了。   姜辙无奈地说道:“你要知道,上回是个意外。”   “什么意外?”陈似锦皱了皱眉,说,“你自己开车往行道树撞过去是不争的事实,也没人逼你,不是么?”   姜辙静默了一瞬,说:“我那时候,很不开心。”   陈似锦牙尖嘴利:“人总有不快活的时候,买了包方便面没有调料包也不快活,停了电没有wifi玩不了电脑也不快活,总不能时时不快活,时时就想着自杀吧。人命可经不起这么折腾,况且,自杀也是一个人的事,没有拖别人下水的道理。”   瞧瞧,这丫头,口口声声说原谅了他,心里却还记仇着呢。   刚好前方有个红灯,他稳稳地停了下来,偏头看陈似锦,说:“不是你说的那种不开心,我以为你会理解的。”   陈似锦垂了眼睑,咬着唇没有说话。   “我从前是很怕自杀的,觉得自杀是件很丢脸的事,那个时候,年少气盛,没有那么多的感情,只觉得自己不喜欢了不开心了,就玩点开心的喜欢的,这世上玩乐的去处那么多,我总找的到一个让我开心起来的地方。”姜辙踩了油门,徐徐地启动了车子,“我现在才发现不是这样的,原来人不开心了就是不开心,没什么可以遮掩或者交换的。大抵也是人大了,懂得事情多了,反倒脆弱了起来。你说得很对,人命经不起折腾,若搁在过往,不过是与林先生起了冲突么,眼不见为净的,大不了躲了出去再不去见就好了,开车撞树这样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去做的。”   他说着,嘴角翘起了个凉薄的角度,漂亮的十指在方向盘上翻飞着,像是一只起舞的蝴蝶。   机械的女声在尽职尽心地报导着沿路超速摄像,提醒司机减速慢行,姜辙行车的确也规矩,不急不缓地开着,好像那天确实是他一时兴起发了疯。   “可是我现在呢,”姜辙打了个方向盘,说,“即使知道在疗养院了会见到不想见到的人,但我还是放不下外婆。所以,陈似锦,你可不可以……”   陈似锦的话接的飞快:“不好意思啊,姜老师,我周末都是兼职,排满了,而且,家里有事,暑假总要回家过的,大概帮不上忙了。”   姜辙从薄薄的眼镜片后瞥了眼陈似锦,半晌才说:“好吧。”   陈似锦想到林夫人的情形,到底还是有些不忍,便说:“左右林夫人现在也不能认人了,你随便找个姑娘去,也是一样的。”   姜辙笑了一下,说:“怎么会一样呢?”   那个疗养院里,有姜辙最私密的伤疤,他要好好地揣着藏起来还来不及,又怎么能让人随随便便地窥探了去?   车子已经停在了小区的门口,姜辙扶着椅背起身,半个身子探到后座上,够到了自己的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了一包厚厚的黄纸袋包着的东西递给陈似锦,说:“律所和疗养院的工资。”   “这么多?”陈似锦不用数,光看这纸包的厚度,便知道姜辙一定是多给了,这是他的人情,她没这个脸面承。   “律所的实习工资是从账上走的,没有多少,疗养院里头有我的私心,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论起来,我还要谢谢你。”姜辙执意让她把这钱收下,直接把纸包递上了她的膝头,说,“无论是外婆,林先生,还是山下公路上的事,我都要谢谢你。”   陈似锦没有接,不动声色地说:“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姜辙沉吟了一下,说:“陈似锦,一个人要起死志是件容易的事,可要想让一个人洗心革面,好好地活下去却是件难事。我的导师在我半死不活的时候拉了我一把,我感激他。你在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活的时候,教了我一课,我也感激你,懂吗?”   陈似锦瞥了他一眼,眼神中意味不明。那天在公路之上,姜辙确实很明白地说过,陈似锦这样糟心的情况她都能好好地活下来,他再糟心好歹还有个人样,又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地活下去。看来,姜辙口口声声中所说的那一课,不过是在低谷处将两人的处境比拟了一番,让他从惨处琢磨出了点幸运,方才让他有了活下去的意愿。   姜辙替她开了车门,说:“陈似锦,好好考试,如果家里拆迁碰到了任何的难处,你尽管开口就是,即使我不在沙平区,这边驾车过去也是很方便的。”   陈似锦犹豫了会儿,才慢慢地拿起那个纸袋,人已经跨出了车门,还要弯下腰,说:“如果老师又活不下去了,大可搜一搜难民或者战乱地区的新闻,你那点苦难,以及我这点苦难,真要和别人做对比,还真算不了什么。”话毕,不由分说地关上了车门。   姜辙扶着车门,静静地看着陈似锦背着书包进了小区,咬着唇无奈地笑了笑,这是个坚强的姑娘,大概,永远也明白不了他的感觉了。他又站了会儿,直到陈似锦走到看不见了,这才又重新坐上了车。   车载音响启动了,他特意自己灌了许多的CD,在每张里头收录了许多的纯音乐,都被他分门别类的用标签注明,开心了听这个,难过了听那个,愤怒了听那个。每首纯音乐哪怕再好听,也不会重复地出现在两张不同的CD里。   唯独这首《The escapist》是例外中的例外。   这首歌既不是纯音乐,也并不需要规规矩矩地只待在一张CD里。他每次打开音响,把CD拨弄到最开始,第一首歌总是它。   李俊波听过一次,啧啧了两声,说:“这是重金属?”   姜辙回答:“剧院金属,是来自芬兰的一支乐队,叫Nightwish,大陆翻译是夜愿,我比较喜欢港台的翻译,‘日暮颂歌’。”   李俊波耸了耸肩:“太文艺了。”   是有些文艺,李俊波最近在听饶舌,应该也喜欢不了这种歌。但姜辙喜欢,一开始是因为前奏比较抓耳,后来看了歌词后就更加喜欢了。   姜辙轻轻地跟着音乐哼了起来:“A nightingale in a golden cage.That\'s me locked inside reality\'s maze.Come someone make my he□□y heart light……”   翻译成中文大概的意思是,夜莺深锁金笼,似我被深锁于现实蛛网,何人可以重燃我的心,何人能给我希望,予我解脱,让我重生,一切皆由一首摇篮曲,归途旅中,海豚呼唤之声,撕碎人们的假面,这便是我,一名避世者。   他哼着哼着,嘴角又不住地翘了起来,这时候,搁在车台上的手机进了电话,他暂停了音乐,戴上耳机接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李俊波,带着洋洋得意的笑,开口便是:“我收了些那个陈似锦的情报,你要不要听听啊?”   姜辙哼了声:“你最近倒是清闲得很。”   “万事都有你姜二公子操心嘛,有钱果然能使鬼推磨,我真是想不到原来有一天我还叫得动你给我干活。”李俊波显然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在沙发上摊得四仰八叉地说话,“我就帮你操心你小情人的事了呗。”   姜辙皱了皱眉:“你别乱说话。”   李俊波嗤笑了声,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你别逗了,姜辙,你打的什么心思,你清楚我也清楚,何必还要遮遮掩掩的,有什么意思?你现在倒是和以前不一样了,看上个姑娘还在这儿扭扭捏捏呢,真丢脸。” 作者有话要说:  歌词翻译来自网易云,本来打算自己写来着的,但网易的歌词够简洁够文艺,就现用了噻。 ☆、我们的缘分(三)      姜辙把车子停在了一边,有些烦躁地把空调的温度跳下去了几度,直到车内泛出了丝丝的冷意才坐罢。他说:“李俊波!”色厉内荏地叫了声名字后,却没了下文,李俊波在那头等了许久,蓦然一笑。   “姜二公子有何高见,尽管说啊。”   姜辙眉尖蹙了蹙,望着前方的道路,呆了一会儿,脑中其实一片空白,只有方才李俊波那段话在不停地回响,到了最后,连他自己都在怀疑自己的用心,他近来的确是渴望一个家庭,可这与帮助陈似锦有什么关系吗?   但的确,不能否认的是,在郊外的那条公路上,他的脑海里的确一闪而过一个瞬间,觉着如果身边坐着陈似锦的话,那赴死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只是那时候他是被林先生刺激了,脑子糊了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做出这样的举动来,当不得真。   姜辙按了按眉心,决心不和李俊波在这个问题上缠绕,说:“你收集了她什么情报?”   李俊波在电话那头发出了意味深长的笑,一字一顿地说:“我上次去你们事务所见到的那个外国妞满正的。”   姜辙面无表情:“你性别不合适。”   李俊波抱怨了:“搞什么啊,还这么挑,恐龙怎么灭绝的知不知道?谁叫它们挑食!这年头杂食动物才有活路。”   姜辙忍了很久,才忍着没有将电话挂断,咬牙切齿地说:“赶紧说来!”   李俊波这才不大情愿地说:“两个情报了,一个是我让我公司里的人去打听的,陈似锦她们家在陈家村挺有名的嘛,我听说她家那点小破地被那帮亲戚给惦记上了。另外一件事,我听宋河奇说的,她和杭息关系彻底破裂,反正做情侣是不可能的了,不过在那之前,她曾向杭息借了笔钱。”   姜辙好半晌,才问了句:“杭息是谁?”   李俊波便回答了,这时姜辙的手机里进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他想也没想就挂断了,结果那头又锲而不舍地打来了,李俊波的回答夹在“嘟嘟”的杂音中有些听不大仔细。   “他家是开酒店的啦,上回在山庄的时候他也在嘛,好像是陈似锦的追求者。不过,听说陈似锦拒绝得很干净利落,可怜那个孩子在人家屁股后头跟了这么久……”   姜辙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那个电话第三次打进来了,看来的确是有事了,姜辙便不等李俊波把话说完,就含糊了句:“我这边还有事。”然后直截了当地挂了。   李俊波:“……”卧槽,他要怀疑一下姜辙到底对陈似锦有没有意思了。   姜辙接了电话,那头轻轻地喂了声:“是姜辙吗?我是管珺。”   管珺,他目前名义上大哥的妻子,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咸不淡,但即使是这样的关系,放在了姜家,也是不错的了。   “哦,你好。”   姜辙的语气实在太过冷淡疏离了,那边顿了顿,好像在斟酌着该不该般,过了好半晌才说:“我和姜轲的事情,你听李俊波说了吗?”   姜辙一听这名字就头疼了,他嘶了声,颇有些无奈地说:“我是听说了,但……”   “我知道你不想插手姜家的事,但我和你谈的是最正常不过的生意。”管珺在那端的声音微微颤抖,似乎在压抑,在克制着满腹的情绪。   “我不打离婚官司。”姜辙回答。   管珺说:“不是离婚官司,是婚内财产处理问题,姜轲包养了一个小情人,出手大方得很,不仅花钱包装她准备让她出道,而且也给她买房买车。”   “哦。”这应该是包养的正确流程,姜辙不以为意地随便听着。   “我想把车子和房子拿回来,可以吧?”   姜辙顿了顿,明白过来了,管珺大约还没有和姜轲离婚的意思,现阶段只是想要教训教训那位小情人,把姜轲送出去的“定情礼物”给收回来。   “你不觉得这样做很失风度吗?”姜辙问,在他们的眼中,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即使正房知道了,要么选择忍气吞声,要么选择果断离婚,可像管珺这样的做法,实在少之又少,的确有点丢脸。   “我知道啊,我心里不舒服,所以想折腾他们。”管珺的语气里透着几分固执,“姜轲有种的话,大不了和我爽爽快快地离婚,这样脚踏两只船,坐享齐人之福的样子让我很恶心。”她顿了顿,问,“这个案子,你肯不肯接?”   姜辙沉默了会儿,说:“我有什么理由要接?”   管珺笑了,说:“报复姜家,报复姜夫人啊,你猜猜你接了这个案子后,姜家会有多乱,姜夫人的地位处境会有多尴尬?我们是文明人,做不来他们那样的事,那当然要在文明的范围来尽可能地折腾他们了。”   姜辙说:“那你猜猜,我从日本回来后,既不去姜家,也不回林家是为了什么?”   管珺咬咬牙,说:“你想清楚了,如果我和姜轲离婚,我能从姜家带走多少的股份和资产?到时候姜家势必元气大伤,你想怎么折腾都随你了。”   姜辙笑了,挑起的唇线中带着几分轻蔑:“这话,等你真的想离婚后,再来找我吧,你想通了,姜辙定然奉陪到底。”   管珺还在怔愣着,姜辙就已经干脆利落地把电话给挂了。   管珺的手机还扶在耳朵旁,过了许久,才慢慢地放下。她的长发自从早上起来后就没有打理过,胡乱没有章法地散在肩上背后,她的脸色苍白,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滴在了放在书桌上的照片上,泪水晕开处,是男人和女人的缠绵。她紧紧咬着唇,到底还是没忍住,将书桌上的书本,水杯,照片,台灯都掀在了地上,她像是疯了一样的尖叫。   紧合的书房门被推开,姜夫人在门后笑吟吟地说:“怎么了,我们的管小姐?”她的长发挽成圆髻,戴着茉莉的珠花。双眉被勾勒地长而纤长,眉梢处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她踩着高跟鞋,慢慢地向管珺走了过去,长而笔挺的大腿在旗袍开衩处若隐若现,带着恰到好处的风情。   姜夫人这般妆容精致的出现,像是个正当年华的闺中小姐,倒衬得管珺失意得宛若病中老妪。   管珺擦了擦眼泪,脸色依然苍白,但看着姜夫人时下巴已经高高地抬了起来,说:“那叶微现在得意的心情,姜夫人当年想必也尝过吧?”   姜夫人仍旧笑吟吟地望着她,只是眸中的神色黯了黯,卷上来的是浓浓的厌恶。   她漫不经心地扶了扶自己的发髻,说:“管小姐不要着急哭,现在就已经是个泪人了,等日后卷了铺盖时,怕是连这房门都要人扶出去了。”   管珺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说:“无妨,有姜夫人这珠玉在前,我倒是满心满意地期待起了叶微的下场来。”   这场谈话,真是两败俱伤。   管珺看也不看她,踩着那堆照片扬着下巴走出了书房,只是那高昂的神情在人后立刻垮了下去,取而代之的仍是涟涟不断的泪水。   姜夫人站在房里,面上的笑已经僵硬了,倒是牙齿咬得嘎嘎直响,她也想像方才管珺那般不管不顾地尖叫,可是一想到自己的风度,又深深的咽了下来。她拖着脚下的步子,才刚要走,忽然发现紧闭的窗玻璃上倒映出了她此时的神情,早已容华不再,全靠着化妆品支撑着的五官样子,此时也因为狼狈,愤恨,不满露出了丑态,她失神地摸上了自己的脸,过了许久,才慢慢地扬起了一个惯有的微笑。   年轻真是好,脸,身体都是资本。她已经年近半百,即使有心也力不从心,男人可以依旧在外沾花惹草,她却只能日日出入美容院惶惶地坐着保养却依旧无奈地看着老态一点点显现。她倒是不后悔过去的所作所为,毕竟,男人再不老实,姜夫人的地位还是她的,股份金钱利益还是她的,只是遗憾,怎么就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如果有了孩子,这姜家还有姜轲什么事儿?   她想起了姜辙,有了恨恨的恼意。   管珺回了房间后,又摔了几个枕头和花瓶后,才无奈地冷静下来,她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号码,盘腿坐在沙发上,手却仍死死地揪着抱枕。   过了好一会儿,那头的电话才接通。   “喂,二井?”   “四井。”管珺听到熟悉的声音,终于难以自持地哭了起来,“我今天又收到了照片,已经是第三天了,我该怎么办?他还说,说知道错了,要对我好,要好好和我过日子的,他怎么可以这个样子?”   管珺一边哭一边觉得很悲哀,她出了这样的事情,却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叫她畅快地哭一哭。即使是父母,即使是闺蜜,也只能在表达了对她的同情和怜惜后,然后委婉地告诉她,这是件很正常的事。又或者告诉她,姜轲出轨,你也没必要再守着了,大不了各玩各。少数几个小声说了句“你可以离婚啊”,其他几个便笑了,这桩婚事是管家主动攀亲,即使管珺有心离婚,她的父母也不一定能答应。   她觉得很烦闷,本来因为姜轲出轨,她已经觉得天昏地暗了,却没有想到,亲朋的反应会是最后的打击。管珺一时觉得自己当真是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地步,她已经很习惯生活里发生了大小琐碎的事都要和身边的人倾诉,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让她束手无措。   不过,也算是她幸运了,早年未出嫁的时候,也没什么事情做,闲来和大学同学在网上组建了一个古风音乐社团,一开始是玩票,后来慢慢做大了,成了一个营业性的组织,又重新招了几个人进来。这个四井就是其中一个,才进来的时候还是个高中生,不懂电脑,不懂古风音乐,也不会任何的乐器,难得有把好嗓子,她就收了下来,连马甲名都是她取的。   两人虽至今都没有面基过,对彼此三次元的身份处境也只在话里话间隐隐透露出过一点。管珺前阵子和她一起主持直播间的时候,一时没有忍住,向她说了几句。没想到四井人不错,或许也是挂念在她刚刚进社团的时候,管珺帮了许多,便一直都没说话,听管珺把这些糟心事都倒了个洞。   情绪有了倾斜的口子,管珺才算是稍微平和了点,也听四井的话,和姜轲开诚布公的谈过一次,正是那时候,姜轲向她许下了愿景,却没想到,没个两礼拜,又被掀翻在地了。   誓言都被当作垃圾踩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和《余生与顾》衔接上了,欣慰。 ☆、别人的悲欢离合(一)      陈似锦站在阳台上,热热的风扑在脸上,风一过,好似带走了水分般,让她整个人都不舒服了起来。她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阳台玻璃门内,小女孩正一边咬着棒棒糖一边在做算术题,偶尔算不明白了,还要扳扳手指头。   这份工作应该是她最近找的最清闲的事了,孩子还在上一年级,人很乖巧,家长名义上是请她来做家教,实际只是因为孩子放学太早,让她陪着做作业,看动画片,或者给她买点小零食吃。   倒也不用费什么心思。   陈似锦淡淡地把视线收了回来,听到电话那头的哭泣,轻轻嗯了几声,到最后,二井哭着问她该怎么办的时候,她微微歪头,说:“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二井说不想离婚,陈似锦便叫她和姜轲开诚布公的谈谈。   二井说要好好地教训小三,陈似锦便也出了好些个主意。   可是她再有想法,再有主意,终归还是要二井自己定,毕竟那是她的人生,陈似锦对她这个人和她的生活并没有了解熟识到可以擅自做决定的地步。   况且,如果真想问她的想法,她也只有两个字,离呗。但现实中,许多的事情,加入细节支脉之后,并没有这样的简单。每个人都知道离婚会是最好的缓和矛盾解决问题的方法,但并非所有人愿意做出这样的决定,或者是承受得住离婚后带来的后果。这或许因为不在乎,因为孩子,因为经济状况,又或者因为爱……   管珺抽抽搭搭地哽咽着回答:“我今天去找人帮我打你之前说的那个官司,他没有同意,说要我等真正想离婚了再去找他。”   “嗯,然后?”   “我不知道啊。”管珺小声地说了句,又无措的哭了起来,“我真的不知道。”   陈似锦深深叹了口气,这句“不知道”真是要人命,她只能捏着下巴想了想,说:“你是不是既想要离婚又不愿意离?”   “是。”管珺呜咽了声。   陈似锦接着说:“你不想离的原因让我想想,你还爱着你的丈夫?”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爱,但感情是一定还有的。”   陈似锦了然:“你有孩子?”   “没有,本来打算今年要一个的,我们也在积极做准备了,但没想到……”   唔,这最大的绊脚石不存在,看来事情会好办很多。   “你家里人是不同意你离婚的吧。”   “是,但也只是我爸爸而已,妈妈总归还是有些心疼我的。”   陈似锦说:“两条理由,只有第一个才是问题,你说你还对你的丈夫有感情,所以不愿离。你天天在家里哭,在电话里哭,在他眼前哭过吗?”   管珺微弱地说:“哭过的,那天谈话的时候,就哭了,他就跪下道歉了,但……”   “他怎么就舍得让你哭呢,二井。”陈似锦的语气淡淡的,却像是一柄刀斧直插入管珺的内心,心室被剁开,血管被切断,血液渐停,气息渐弱,“你问一问他啊。”   “我……”她扑扇着睫毛,一滴滴的泪水又淌了下来,她想了很久,也没说话,只是那压抑不住的哭声又起了。   陈似锦回头,小姑娘已经做完算术题了,咬着颗阿尔卑斯的棒棒糖,敲着玻璃门歪着头看着她,陈似锦知道是时候该结束这个电话了,便说:“你好好想想,我这儿还有事情,想明白了,再给我打电话。”   就在她要挂断电话的时候,管珺小声地说:“我已经找人,按照你说的,以他私自处理婚内财产的名义去起诉小三,把那些送出去的东西都要回来。”   陈似锦愣了愣。   管珺轻笑:“我到底还是没有那么狠的心,明明知道即使做了这样的事,也不会挽回什么了,只能让自己输得更难看,更没有风度,也只能到此了。”   她挂了电话。   陈似锦收了手机,她作为旁观者,的确可以嘲笑二井懦弱,感叹她的不争气。可是,她到底没有这样的资格,那种背叛的绝望,感受着的是二井不是她。   小女孩把算好的算术题给陈似锦看,做的很好,没有一道题是错的。陈似锦便笑:“看会儿动画片吧。”   小女孩点了点头,也给了陈似锦一颗糖果。小小的水果糖,外头裹着一层粉白的玻璃纸,放到阳光下的时候,会有一些属于天空的明亮在糖纸上流连。   小的时候,陈似锦难得吃一次糖,每次都要把这些糖纸洗干净,然后郑重其事地贴到一本练习本上,再妥善地放起来,像是把一个瑰丽的梦收起来。后来,那本练习本因为家里没钱,拿出去当废品卖了,她明明已经很大了,可是看着那本练习本和一些纸板箱塑料瓶扔在一起时,心还是很疼很疼。   爸爸说过,他会好好地工作,攒很多很多的钱,以后给囡囡买糖果,买漂亮的衣服,带她去杭城。   她也说过,她会好好地读书,考一个好大学,等以后工作了,存很很多多的钱,买个房子,这样一家人都能齐齐整整的在一起了,不用再分开了。   爸爸每次回家,都会带糖果回来,她数过,只要把那本练习本都粘完了,她也大了,可以和爸爸一起去杭城了。只是没有想到在那天到来之前,爸爸不在了,练习本被卖了,梦也没了,只有她一个人和收废品的老伯数着钢镚,连一角的零头也不肯轻易抹掉。   二井呢,梦碎的时候,应该也很疼吧?   管珺挂了电话,双手死死地摁在两处的眼角,似乎要被泪水逼回去。   楼下传来了说话声,她坐在沙发上,知道是姜轲回来了,他是该回来了,两个小时前就给他打了电话,居然现在才到家。管珺的手腕有些发酸,想到陈似锦那句淡淡的话‘他怎么就舍得让你哭呢’,她手下一松,泪水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姜轲已经开门进来了,他就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妻子,披着乱糟糟的头发,把整个人盘在沙发上,缩的小小的,一只手拼命地捂着嘴,另一只手按着眼角,哭得压抑,哭得难以自持。他的手按在门把上,紧了紧,好久才松开。   他的步子不紧不慢的,管珺有时候觉得很奇怪,姜家的人是不是都有这个毛病,姜夫人是,姜轲是,姜辙也是,无论事态如何,都要把自己的神态端的四平八稳的,似乎只要流露出一点点的失态,都会被人小瞧了去。   姜轲弯下一条膝盖,在管珺面前跪了下去,他的手从管珺的脸色轻轻地掠过,热热的泪水浸湿了指尖,他像是被刺痛了般,蓦然把手收了回来,改轻轻地按在了管珺的肩头。   管珺睁着泪眼看着姜轲,她哭得真是惨啊,眼睛红肿的,整张脸因为泪水流的太多,都干巴巴的,白色的纹理在脸颊上蔓延,像是皲裂的土地上的分界线。   真是丑啊。   姜轲仍旧是把他的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的,几乎没根发丝都透着讲究。他的皮肤光滑有致,散发着光彩,眉梢眼尾处都带着克制的喜悦。那一身的西装,管珺也是许久不在家中的衣帽室看到了,还带着淡淡的沐浴液的香味。   他是从哪里回来的?   他不是去出差了吗?   管珺想要起来质问他,可是等她看到姜轲眼中的怜悯,她又深深地愣住了,她浑身难受,就连指尖都在颤抖。   她这样难过了,姜轲还能去出差,回来的时候打扮的人模狗样的,怎么就不知道心疼一下她呢。   “他怎么就舍得让你哭呢?”   管珺笑了一下,这副又哭又笑的样子,落在了姜轲的眼里,更觉得怜悯,他轻声道:“乖,别哭了。”   管珺点点头,说:“好,我不哭。”她伸出手,冰冷的指尖轻轻抚上姜轲的眼角,低声问,“发生了什么喜事吗?你好像很开心。”   姜轲抓着她的手,放到了唇边亲了亲,说:“我们马上就会有孩子了。”   管珺在那一瞬,忽然觉得,即使来一场地震,洪水或者其他天灾都没关系,只需那么一会儿,地会把人吞噬,洪水能将人淹没。她,姜轲,叶微,都会命丧黄泉,人一死,什么也没有了,哪里还有绝望,愤怒,痛苦。   她抖得更加厉害了,连姜轲都察觉了,他担忧地望着她,将她紧紧地扣在怀里,一只手搂着腰,一只手扶在背上,管珺被他紧紧地拥着,感觉肺中的空气都一点点地出去了。她也感受不到来自姜轲的温度和热量,她只是觉得好冷,好虚无。   “他怎么就舍得让你哭呢。”   “他怎么就舍得让你哭呢。”   管珺咬着姜轲的肩,西服的衣料太厚了,她就推开姜轲的怀抱,扯开他的衣扣,剥下他的外套,再一口狠狠地咬了上去。   管珺觉得这一刻,她肯定很丑很丑。   多可笑,她还和四井说,她没有这么狠的心,只能到此为止了。结果,她不狠心,有的是人狠心。   姜轲任她咬,任她闹,只是揽着她的腰,试图安慰她。   “上回谈话后,我的确是想要和叶微分开了,也抽空和她谈过了,你要相信我与她分开的决心。”   “她和我说她有孩子了,孩子还很小,我带她去过医院,但太小了,医生也检查不出,不过,叶微的确是有一个月没来月经了,或许,没有孩子也不一定。”   “即使真的有了也没有关系,我的妻子只能是你,我孩子的母亲也只能是你。叶微会生下这个孩子,我会和她分开,孩子会叫你妈妈,作为补偿,我会让她出道,捧红她。”   “叶微是个很明事理的人,她摊开来和我讲,这件事我与她只是合作伙伴,各取所需而已。说实话,这点,我很欣赏她。但也仅仅如此了,她永远也不可能取代你的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有姜轲在,格外衬得姜辙是个好男人。 ☆、别人的悲欢离合(二)      管珺低低的呢喃:“我的妻子只能是你,孩子的母亲只能是你。”她顿了顿,又不自觉的重复了一回,然后冷冷地笑开,“可是,那孩子终究不是我的,姜轲,他注定只是个私生子。”   姜轲放柔了声音,说:“不要说这样的傻话,他既然是我的孩子,你自然会是他的母亲,他会有一个完整的家,私生子这个词与他无关。”   如果管珺此时没有被这则消息冲昏了头脑,还有些理智的话,她应该可以察觉到了虽然姜轲的声音温柔有度,但捏在她肩膀上手的力度暗示着姜轲已然动了气。   姜轲从来都不喜欢私生子这个词。   管珺是一直都知道的,姜轲以私生子的身份被接回了姜家,还没有在姜家过上好日子,走了原姜夫人后,进来新姜夫人,身边还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姜轲。他一直都想不明白,同是外头情人生的孩子,凭什么一个落了地就有了名分,另一个却要在家中熬着,熬到资质出来了,才能被正式地认下来。   不过,好在,姜轲根本就不是姜先生的孩子,于是,作为姜先生唯一的血脉,姜轲的日子在姜家才一天天的好过了起来。但也因为出身和童年的经历,姜轲一直都抵触着私生子。他心疼他那个或许压根不存在的孩子,不愿让他做私生子,那又如何?她不乐意!   管珺推开了他,姜轲也任由她动作,并未阻拦,只是望着她的目光冷了下来。管珺难过地撇开头,只留下一个很固执的侧脸:“如果你想要一个孩子,我也可以生,何必一定要这个孩子呢?”   姜轲说:“他是我的孩子,我怎么能忍心让他还未来到世界就死去呢?”   “那又如何?他现在还只是个胚胎!杀死一个胚胎又怎么了?”管珺颤抖着泛白干裂的嘴唇,毫无底气地反驳,“你不忍心,你什么都不忍心,那你怎么忍心让我难过呢?”   姜轲有些无奈,说:“管珺,你别闹,乖。”   管珺转过头来,有些绝望地看着姜轲,她终于不得不明白,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两人只能到此为止了。即使这次,姜轲跪下来磕头道歉,让叶微把那孩子去打掉,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可是,她还是心有不甘啊,还是有那点希冀,她抿了抿嘴,说:“你可以留下孩子,但我永远也不认他,你想要让他名正言顺的,那我们就离婚,你和叶微结婚去,又或者,娶一个愿意给他名分的女人进来。”   她说完后,连姜轲的神情都不敢看,心里不住地祈祷,姜轲,到此为止吧,不要再说其他过分的话了,不然,他们的情意真的要闹得一点也不剩了。   姜轲看着管珺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充满了无奈,说:“你有时候,真的不如叶微懂事。”   管珺浑身抽了一下,她的眼泪肆无忌惮地滚落了下来,看着整个房间都是水雾一片。她的牙齿也在打颤,她大约又是觉得冷了,血在血管里凝结着,让她以为立刻几乎就会死过去。   她说:“好,我知道了。”   她说完,就绕过姜轲走,姜轲下意识地抓着她的胳膊,问:“去哪?”   “哭久了,眼睛应该肿了,想去拿块冰敷一敷。”她听到自己这样说。   姜轲的手依然没有松开:“那孩子……”   “随便你。”   陈似锦再一次接到二井的电话,已经是在期末考试结束了。她照例是要在学校里多留一天,把被子拿出来晒一晒,收拾好了再回家。反正都是在杭城,也是方便的。她那天下午便趴在晒在栏杆上的被子上,整颗心都被阳光照的暖融融的,就在那时候接通了管珺的电话。   管珺收了她熟悉的哭腔,甚至还带着些礼貌的笑意,淡淡地先问好,然后说:“我记得你是杭大的学生吧?现在回家了吗?”   陈似锦说:“没有。”   管珺说:“我刚刚在你的学校,想见见你,可以吗?”   陈似锦犹豫了一下,她从内心里是抵触这样的会面,但想到管珺前不久的处境,又实在抹不开脸去拒绝她,便说:“好,去哪里会面?”   “我对杭大不是很熟悉,还要拜托你来找我,我现在在法学院老师的办公室这边。”   陈似锦皱了皱眉头,管珺是已经想明白要和她丈夫离婚了,这是来学校找律师?虽然她的导师中也有事务所的合伙人,但大多数还是以做理论研究为主,来这儿能找到什么好律师?   陈似锦也不便多问,只说现在就过去,请她等等。   撇开管珺哭哭啼啼的时候不说,见到真人后,陈似锦觉得整个人的样子和气质都很符合她心中所想的。穿着一条水蓝色的棉衣裙,一双细边的凉鞋,长发顺顺的垂在腰间,她背负着双手靠在墙上,一只脚鞋跟点地翘着,显然是等人等得有些无聊,偶尔还会偏着头两处看看,有一搭没一搭的眼波流转间,是带着的淡淡的笑意。那是个一看就很温柔的人,与陈似锦几乎是相反的存在。   在过去的日夜里,她们素昧相识,单凭一个网络,一副耳机,建立起了所谓的同事关系。陈似锦是什么都不懂得乡下丫头,拿出十块钱去鱼龙混杂的网吧上网还有些心疼,她笨拙地开机,   登歪歪,戴上耳机,听里头柔和的要滴出水的声音教她熟悉音乐软件,教她认音谱。   那个声音,带着树林里的清风,叫她在刹那就想起阳光照着的草坪,一枕无名湖,让她心安。   现在,声音的主人就切切实实地站在她的眼前,果然也是似风清,如水净的人,只是实在想不到,即使是这样的人,有朝一日也会被老天爷开顽笑。   “二井。”   管珺回过头来,柔顺的头发从脸侧顺势被抚到了另一侧的肩膀上,软软的垂下去,飘逸的像是停驻的风。她的整张脸便毫不加掩饰的露在了陈似锦的眼前,她笑了一下,那点淡淡的笑意实在太浅,很快就散去,倒是乌青的黑眼圈,眼底的红丝才是最引人注目的。   “四井,第一次见面,果然和我所想的一样,是个很乖的小姑娘。”她站好身姿,又想笑一下,但仅仅只是一瞬,她便摸着脸颊,说,“瞧我,对你,还想假着一张脸呢。”   “啊,我们先出去吧,边走边聊。”陈似锦局促地说了声,想到这儿并不适合谈话,便立刻在脑海里思索着学校附近有什么地儿可以坐一坐。   管珺点了点头,她正要往陈似锦这边走过来,办公室的门忽然开了,走出来的是许久不见的姜辙。管珺便止住了步子,几不可见地往身后悄悄退了两步。   姜辙并未注意到她,只是看着陈似锦:“有事吗?”未等她回答,便在身后将办公室的门关上,向陈似锦走去,边说,“你什么时候要回家?我送送你吧,一个女孩子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赶路也是累得慌。”   陈似锦还未来得及答话,本来不打算出声的管珺突然开口:“不用小叔操心,我会送四井回去的,是吧,四井?”   小叔?!   惊得陈似锦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   也不是,她蓦然想起,几个月前的一次,李俊波来找姜辙,有说过他哥嫂的事,那个时候她知道了也只是随便听听就过去了,却没有想到,二井居然会是姜辙的嫂嫂。   可是知道了是姜辙那样的家庭,她为什么又会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情理之中的呢?   “四井?”   “啊,额,是,二井会送我回家的,就不劳姜老师费心了。”   “二井?”姜辙嘴角勾起一个漫不经心的笑,“这是网名吧,你们今天在做什么?面基?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你就敢让别人送你回家,也不怕被卖了?”   管珺没好气地说:“不要胡说,小叔。”   姜辙这才勉为其难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早就打算走了吗?怎么还在这儿?”   管珺说:“我们约在这儿见面。”   姜辙看看她,又看看管珺,说:“我陪你逛杭大吧,怎么说,我曾经也是这儿的学生,现在又是老师,对这儿比陈似锦熟多了。”   “干嘛?”管珺的眼睛细细的眯了起来,将所有的探究都折在了一起,“怕我说你坏话?”   “算了,我的坏话还少吗,也不差你这几句了。”姜辙无奈,又对陈似锦说,“不管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我的手机是24小时不关机的。”   管珺听了更是惊讶的挑起了眉头,她很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陈似锦,对比姜辙的热情,陈似锦明显是有些抗拒。她这才放下了心,对姜辙说:“我的案子,也劳烦你考虑考虑。”   陈似锦想起在电话里,管珺提到这位小叔是这样说的,“这种案子,交给小叔做最合适。他和我整个夫家都是不对盘的,由他出面,手段只会更狠,没有更狠。”   现在想想,姜辙还真是讨厌姜家。   姜辙所有的锋芒都藏在了薄片的眼镜后,说:“只要你确确实实地想要离婚,我当然可以接手。”   陈似锦疑惑地望了眼管珺,管珺笑着摇摇头,淡声说:“哪有这么简单?”   陈似锦说:“二井,我们走吧。”   “好。”管珺应了下来,走到陈似锦身边,牵起了她的手,又回头看姜辙,笑,“我会送四井回家的,就不劳小叔你操心了。”   姜辙似乎想说什么,可沉吟了会儿,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说:“往后多的是见面的机会。”   陈似锦知道他说的是拆迁的事,垂下了眼睑,拉一拉管珺的手,说:“走吧。” ☆、别人的悲欢离合(三)      “四井……你的真名也叫四井?”   “额,是繁花似锦的似锦。”   “哦,好名字,我叫管珺,王字旁一个君子的珺。”   两人并肩走在杭大的林荫道上,两旁的梧桐树生长得很好,绿油油的,撑起葱郁的树冠,阳光被密集的树叶筛成了一块块的光斑,卧在地砖上,落在人的鞋子上,偶尔有风过,也就调皮地跳一跳,最后又随风静了下来。   “我有一度很想考杭大,想来这梧桐道上走走,去情人坡吓吓小情侣,也想去学生创业开的私人电影院看一看。可惜最后分数差了二十分,只能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出省了。”管珺感叹说,“后来毕业回来就不乐意来逛了,怕自己看到你们会嫉妒,倒不是因为学校,纯粹只是嫉妒你们年轻,尤其是现在,别看我心平气和地和你走着,其实已经嫉妒到肚子里的酸水在翻滚了。”   “你也很年轻啊,还有大把的好时光呢。”陈似锦说,“我们都是奔三的人啊。”   “胡说。”管珺抿着嘴笑,“你才成年没多久吧,我可是连成家都成了很久了。”说到家这个字的时候,她顿了顿,声音弱了些。   陈似锦担忧地望了她一眼,说:“你……还好吧?”   “没什么好不好的,”管珺耸了耸肩,“他有孩子了,但孩子不是我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态很平静,甚至显现得有些疲惫。   “那你……”   管珺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似锦,如果现在我和他仅仅是男女朋友关系,那我和他一刀两断也没有什么困难,可是现在不是。我,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陈似锦呆呆地望着她:“那你就这样了?”   “我是个心特别软的人,也有点懦弱,他把我这个性子抓得牢牢的。”管珺说,“我见不得别人在我眼前哭哭啼啼,也见不得别人在我眼前受委屈。他每天都是那个样子,花着心思和我道歉,说他知道错了,保证以后不再犯,只求我能原谅他,认下那个孩子。”   “你就心软了?”陈似锦觉得有些不可理喻。   “没有。”管珺狠狠地摇了摇头,“我只是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陈似锦愣愣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一段时间,完成了什么大目标,或者是经历了什么大挫折后,整个人都是软软的,没有丝毫的动力,陷入了迷茫,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管珺小声说,“我现在就是这样。”   陈似锦恨不得立时能抓着管珺的肩膀将她摇醒:“你现在,当下,立刻要做的是和他离婚啊。”   “他不同意,已经撕了好几份离婚协议书了,就是不肯签字。”管珺看了眼陈似锦,好像是在哀叹着自己的不幸,“我刚才也说了,假使我现在与他只是恋爱关系,即使他不同意,我也可以搬家,立刻走。可是现在不是,更何况,这件事,已经不再是我和他的事了,而是管家和姜家的事了,我根本说不上话。”   陈似锦一时语塞,她从十四岁开始,担起一个家的责任,不知道“说不上话”究竟会是个怎么样的情况。   “很无奈吧,”管珺还在笑,“都没有人想一想我,和他谈不进去,他一直都觉得我有些上纲上线。妈妈倒是心疼我,但是最后离婚还要爸爸作主。而爸爸,还在绞尽脑汁和他的亲家谈判。算了,不想讲了,也是我活该,嫁进了这么一个家里,姜先生说话就算了,连姜夫人也要掺一脚,就是个小辈离婚的事,现在已经有四方势力掺和进去了,我这个当事人倒显得无所事事,没什么用处了。”   陈似锦很奇怪:“姜夫人掺和什么?姜辙根本不愿意回姜家,她掺和再多,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管珺有些意外地看着陈似锦。   “不是小叔回不回姜家的问题,而是姜家根本就不愿认姜辙。姜辙是林家大姑娘,姜夫人的姐姐的孩子。”   是了,姜辙有说过,他是跟着小姨夫姓的。   管珺仔细地看着陈似锦的神色,见那点惊讶也是淡淡的,很快就收了回去,倒是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皱起了眉头。   “这种事情,他竟然一点也不瞒着你。”管珺也不知道该是意外还是理所当然了,办公室门口,陈似锦并未给姜辙多少的好脸色,姜辙却是全然不在意似的,愿意用热脸去贴陈似锦,已经叫她很震惊了。   果然,人都是会变的吗?放荡如姜辙有一天也会收敛羽翼。   “我想不明白,姜夫人为何要把自己姐姐的孩子抱过来,她不会生吗?”陈似锦承认,有关姜家的事,即使再厌恶,她都会想着听一听。   “原姜夫人死的时候,姜先生外头养了这么多的外室,你以为现在这个姜夫人是凭什么脱颖而出的?”管珺想到现在自己的处境,再也笑不出了,反倒有些物伤其类,“不得不说,孩子真是女人最好的武器和保证。”   “可是,姜辙不是有个龙凤胎的妹妹么?她不怕被认出来?”陈似锦脑子倒是动得很快,“难道异卵?”   “如果不是异卵的话,姜夫人大概是要把两个孩子都抱走了的。”管珺说,“有时候我也觉得蛮可怜他们两兄弟的,竟然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所以,偶尔长歪了也算情有可原。但是,姜轲错就错在他始终不明白,私生子本身没有错,错的是他的父母,他以为只要把孩子抱回家,让我认下他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不是亲生的终归不是亲生的。说起这些,他还不如姜辙,姜辙再混账,至少也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胡来。”   陈似锦说:“他的父母就这样同意把孩子送出去让别人养,认别人做父母?”   “没人知道姜辙的父亲是谁。”管珺说,“挺胡来的。”   陈似锦觉得自己的表情有些不够用了,这些大人是真的有够任性了,想一出闹一出,由着性子来,怎么就没有考虑过,有一天事情闹大了,生出了孩子,孩子会怎么想的。   “他们……”陈似锦想了想,说,“怪不得有句话叫,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倘若大家都能健健康康,顺顺当当的成长,父慈母爱的,怎么会养出这样的孩子。我记得有部日剧的台词说,孩子与父母最大的矛盾是,父母等了一辈子等孩子对他们说一声谢谢你,而孩子等了一辈子都在等父母说声对不起。”   “是啊。”管珺说,“所以这个世界才会有无穷无尽的出这种奇葩的人,做出这样奇葩的事,你拦也拦不住。”   “似锦,我问你,如果是你碰到我现在这样的情况,你会怎么做?”   “我?”陈似锦想都没有想,说,“我会很干脆的和丈夫谈判,把我心里想的都告诉他,顺便也指出他所想的与我的矛盾之处,借此告诉他,我们两个已经到了必须分开的时候。然后,我会找爸爸摊牌,我相信父母总是爱着孩子的,倘若不爱,我就会搬走分居,然后自己找律师提起诉讼,反正我的手里握有他出轨的证据,一告一个准。再不行,我也可以和小三合作,她的目的是转正,我的目的是离开,刚好利益相合,可以利用一把。”   管珺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好半晌,才扶额点了点鼻尖,说:“真是干脆利落的解决方法,我果然还是……软了一点。”   陈似锦沉默了,她望着自己的脚尖,这条梧桐道她们已经来回走了好几趟了,今儿这里的人真的很少,刚好适合静谈,静想。   “我和你不一样,我本质上其实是个很冷漠的人,又或者是轻易不会对别人动感情的人。前阵子有个男孩,追了我很久,我都可以一五一十地像是谈判一样,指出利弊,和他说我们不合适。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做到这样冷静理智的分析?或许没有感情,或许感情不够。所以,如果是我落在你那样的境地,我所想要的一定是,我要保护好自己,我不能让自己受伤。我行动得也会很早,估计是一被我抓到把柄,第二天就会步骤清晰的一点点去实施了,我不会考虑其他的。”陈似锦说,“但是,二井,从第一天认识你我就知道你是个很容易掏心掏肺对别人好的人,那时我们素昧平生,你也肯帮我。包括后来的直播,你也好温柔,即使遇上黑子,你也不舍得多说她们几句,甚至会可怜她们。”   “很圣母。”管珺说,“你想说这个吧?”   “谁说的,你根本不圣母,就拿现在这件事来说,你没打算原谅你的丈夫啊。”陈似锦轻轻叹道,“我刚才的意思是,我的干脆利落来自于我行动的一切目的都是为了保护我自己,即使那时我和我的丈夫还有感情,那也不会让我犹豫。而你是需要等到感情耗尽了,才会拾起盔甲把自己保护起来,你比我有人情味,我比你自私。”   管珺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陈似锦,笑了笑,伸出手点着她的鼻尖说:“别乱说,我们似锦一点也不自私,这么些天,我找不到人说话就来找你,你一点也不嫌弃我,给我建言献策的,哪里自私了?”   “啊,我说的是感情上的自私。”陈似锦以为她没有听明白,又想解释。   管珺摇摇头:“你这样不是很好吗?”   陈似锦还想说话,咬着唇又作罢了,管珺不是没有听明白她说的话,只是单纯的不能理解罢了。   管珺这样的人,一旦遭到背叛必然会遍体鳞伤,会很痛苦,但却不会停止向旁人表达善意,因为在她看向世界的目光中是有暖暖的温度。她可以从这段感情中走出,然后顺理成章地开始下一段。但自私的人会吝啬于感情,给的小心翼翼,收回的时候便是毫不犹豫,只唯恐迟了一步就会把自己赔的干净,至于下一次,天才知道下一次会不会到来,什么时候到来。   管珺不知道陈似锦现在想着的,只是自顾自开口说话:“我本来还想劝你的,但显而易见你比我懂事多了,姜辙并不好招惹这样的事情,你肯定也是明白的。”   陈似锦顿了顿,说:“他这个人我不大看得明白,不过,也没什么了,他马上就要离开学校了,我和他也就彻底没了关系。” ☆、你的身后(一)      管珺来约她,陈似锦是已经做好了开导她,出主意的准备,连在二人谈话间偶尔的沉默间隙也不肯放过,在脑子里打着腹稿,谁料越往后头,管珺越不肯再提这些了,她似乎的确是来见陈似锦的,来杭大玩的,脸上的笑意比最初见到时深了些,只是在偶尔,陈似锦依然能发现她脸上带着的落寞。   分别之时,管珺说:“你什么时候回家?”   陈似锦忙说:“我一个人可以回去的,坐地铁然后转下公交就可以到了。”   管珺笑:“不单单是为了送你,我也想换个环境,好好思考下,你知道在这样的情况,我无论回娘家还是依旧住在姜家,总是会莫名惹上一身的气,既然想要离开了,总要想想以后要走的路。”   陈似锦的脸色便有些尴尬了,她挠着头说:“沙平也没什么地方好玩的,杭城的景致那里一个都没有占到。”   管珺有些奇怪:“怎么会,我记得你们那儿种了很大的一片的桃树林?”   “现在桃花也谢了,没什么好看的。”陈似锦又想着借口,“那里大的商场也就只有两三家,而且有一家很老了,没有这里的整洁,我怕你不习惯。”   “我又不是为了去玩得,况且,你可以陪我聊天啊,和你聊天很舒服呢,而且我们很久没有合作歌曲了吧?刚好我这里有个广告商的邀约,我们可以用一个暑假的时间来录制。”管珺说着不由得舒心一笑,她自己大约是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过惬意了,坐在农家的院子里,泡杯茶,手里拿着纸和笔,和朋友一块儿谈谈创作,晚间睡觉时,可以嗅到晒了一天的被子上除了太阳的味道外还有稻谷的香气。   “我……我家,”陈似锦有些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我家要拆迁了,暑假回去也要搬出去住了,可能真的不方便。”   管珺眼睛就亮起来了:“那正好,我们可以租一个别墅,或者山上的小院子,喝喝茶,弹弹琴,唱唱歌,这样的日子我想想也觉得惬意。”顿了顿,又补充说,“刚好,我有个朋友在那儿有这样的一个度假场所,我们可以去那里住,等暑假结束了,你们继续住那儿也没有关系,反正是我朋友的地方,也不用花钱。”   朋友只是托辞而已,管珺不过是想到了陈似锦的家境,虽然平时里只在谈话时带起过一些,但也能依稀记得她家境不好。至于到底有多不好,管珺是没有确切的概念的。况且陈似锦这人,平日里也很懂得拾掇自己,在见到她之前或许管珺还有想过贫穷的时,但见到了陈似锦,别彻底把这个印象给抛开了。不过到底自己这是一时起意,没道理再让陈似锦出这笔冤枉钱。   陈似锦难堪地说:“还是算了吧,太麻烦了。”   管珺说:“那好,但我先前已经说了要送你回家……”   “不用了。”陈似锦说,回家后她会看到什么?三间平房,围起了一个不怎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半养着鸡崽子,另一半被开垦做了小田,种着几茬葱花,青菜和萝卜,中间只有一道歪歪扭扭的道让人走。   三间平房,一间厨房,一间卫生间,另一间是母女两的房间。每个房间都是满满当当的,管珺去了,连坐下喝口水的地方都没有。这样的地方,怎么可以带她去?   陈似锦低着头望着自己的鞋尖,小声说了句:“以后再见吧。”便飞快地跑了,唯恐管珺又说了别的话,让她难受。   管珺愣愣地望着她,她不知道方才说的话里是哪儿得罪了陈似锦。生长在富贵人家的管珺,对贫困的最直观印象是来自每年感动中国对山村各种各样的人物的报道,她咂舌之余也每年都在往那儿捐钱捐物。但在她看来,那儿交通不便的教育也不发达,贫苦落后也是情有可原的,但一个生活在东边几乎靠海的大都市里的姑娘,会玩直播,玩音乐,能上得了985的大学,她的家庭即使有经济困难,也困难不到哪儿去,至多只是在平均线以下,还达不到贫困的地步。   又或许,她也只是因为听说自己要去她们家而被吓坏了,这些日子也缠她缠得有些紧了,即使累了烦了也情有可原吧。管珺这样安慰着自己。   本来还算好的心情,被管珺最后几番好,都闹没了。陈似锦一个人走回宿舍的道路上,拿着管珺买的一支冰淇凌,内心是满满的歉意。她这样着急地拒绝,管珺应该会想歪的吧。可即使她果真想歪了,陈似锦也毫无办法,或许管珺不会嫌弃家里那邋遢的样子,但陈似锦自认为自己还不能做到如此坦然,况且家中还有一个妈妈在,只怕到了最后,连和管珺做朋友都做不成了。   次日,陈似锦收拾好了宿舍的行李,拎着一只行李包,肩上背着书包就踏上了回家的路。她的留宿申请已经交了,等把家中的事情安顿下来,就可以返校了。   结果,陈似锦才出了宿舍楼,就见到姜辙遥遥地站在那儿和一个老师在说话,他并没有注意到陈似锦,大约是有些事情在商量,那位老师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倒是姜辙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拧着眉毛听着。   陈似锦并不想惊动他,低眉顺眼地就换了条道走了。   虽然同在一个市里,但大城市的交通实在令人发指,地铁之所以招人青睐,是因为它一条路到底,不会堵车。但也有不好额地方,到底是在地下,通风都靠电力,况且一节车厢里塞了这么多人,气息难免难闻。而公交车不仅人多,驾驶也不大平稳,在路时停时走的,偶尔再来两个急刹车,满车的人都是怨声道载。   陈似锦自诩也是个会坐车的人,但每次回家,四十多分钟的地铁再加上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也让她害怕起来。才刚一下车,就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企图让已经开始涨得犯晕的脑袋舒服一下,结果旁边路过的人一口痰吐下来,陈似锦只能紧紧地闭上了嘴巴,低着头忙走开了。   从这里到陈家村,可以叫一辆三蹦子,也只要十块钱就好了,讲讲价,八块也是肯载的。陈似锦刚好和一辆三蹦子说好了价格,坐上去后,姜辙的电话就进来了。   陈似锦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电话那头姜辙也没有生气,像是随口的闲聊:“走了?”   “嗯,快到家了。”   “好。”   姜辙在那边不说话了,只有浅浅的呼吸声扑在了话筒里,传到陈似锦的耳朵中,绵绵悠长,她不觉也放慢了呼吸,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人的呼吸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同步了,缠绵着,是从所未有的亲近。   陈似锦皱了皱眉头,说:“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挂电话了,我也快要到家了。”   “陈似锦,”姜辙终于出了声音,他问,“你确定你一个人可以吗?”   陈似锦不自觉地捏紧了握着手机的手,冷笑了一下,说:“这么多年了,我不也是一个人过来了吗?我谁也没有靠过,一个人,也可以的。”   “一个人去面对其他的四家人,其中随随便便的一家人也比你家多,到时候,倘若对方不肯和和气气地说话,打算动手,你选择怎么办?报警?这种事情,警察来个一两次能管住吗?”姜辙的话说得不疾不徐,“还有,你的钱够吗?杭城房子的月租你承担得起吗?一旦离开了家里,住到城里去,恐怕你妈妈一个月的生活费都会是你的两倍吧?这笔钱,你负担得起吗?”   陈似锦的唇线抿出了一个倔强的弧线,她死死地盯着路旁出现的一栋三层高的民房,咬着牙说:“我无论撑不撑得过来都会撑过来,不然,我靠谁?靠你吗?”   师傅猛地一踩刹车,三蹦子咣当一声停在了民房旁,陈似锦才想挂了电话,便听到那头姜辙轻叹了一句:“或许,可以呢?”   陈似锦想也没多想,直接把电话给挂了,付了钱后,便拎着行囊下了车。村口总有些大妈大婶抱着几个娃娃聚着讲闲话,蓦然见到村子来了一辆外来的车辆,立刻惊讶地看了过来,见着是陈似锦,立刻便头对头凑在了一块儿,只是这一会儿的功夫,能把人的祖宗十八代都挖了出来。   陈似锦也不和她们打招呼,直直往家里走去,姜辙话中的深意,她没有这样的闲心去思考,也不愿去思考。他那样的人,能有什么样的好心?或许换作几个月前,陈似锦还会相信他,觉得万分不好意思,但经过那一遭的车祸,她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姜辙从前笑话她也是对的。   无关的人,无关的事,她习惯了不要去花心思,可是短短的一趟路,她从头走到尾,想到的却是那句,“陈似锦,你确定你一个人可以吗?”   她不确定,万分的不确定。   即使之前已经想好了对策,但到底对方人多势众,况且大多数是已经在社会中浸淫了几十年的,对付她一个还没有毕业的大学生实在是太容易了。即使挨过了这一阵子,之后的钱确实回是一个极大的问题。   可是她哪里有钱呢?如果,如果能把之前还给姜家的那笔钱拿回来好了。她才有了这样的念头便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怎么可能呢,姜家哪一个人会有古道热肠?   她走到了自家的院子门前,大门敞开着,看到陈母正坐在屋前一块小平地上,骂着散养的那些母鸡:“好好吃!每天只知道吃,也不知道诞下颗金蛋来,眼睁睁地看着我在这边过苦日子,不过,等我以后搬进城里,住进了大房子,管保先把你们卖到菜市场去!”   陈似锦叹了一口气,站在大门口,无奈地说:“妈,我回来了。” ☆、你的身后(二)      陈似锦和陈母同住一间平房,只在房间的对半用木板隔开,留了段空间挂上了碎花的窗帘,窗帘用了这些年已经脏了,摸上去腻腻的。陈似锦的小床挨着墙角放,上面已经铺好了晒过的被子和枕头,软软的蓬松的。在她对面的墙上贴着放的是一张折叠的桌子,上面零零散散地放了许多的琐碎的东西,有断了齿的梳子,中间裂开的镜子,一个塞满了发圈的小黑纸盒子,两只杯子,一把水壶,一包只剩了几张的餐巾纸,以及半个切开的西瓜。   陈母洗干净了手,从厨房里拿了菜刀过来,很小心地切,每片都把握好厚薄,然后将剩下的大半捧到了陈似锦的手边,说:“大热的天气回来,先坐下歇歇,吃片西瓜,东西我过会儿来收拾吧。”   陈似锦正把书包里的笔记本,法条,书本拿出来放在了床上,手一顿,目光转到陈母的脸上,半年未见,不知不觉间她又老了很多,纵然平日里再没用,可那也是自己的妈妈,此时却脸带着讨好的笑望着自己,心中也是蓦然一酸,她叹了口气,说:“你也多吃些,这西瓜是……”   “你大伯的女婿今天来看我,当然也没这个好心,只是又和我说上回的事,大概也猜到了我不肯,就承诺拆迁得到的钱还了债后再给我们二十万。他还说这样已经算好了,我们家地小,赔不到多少钱,多得的那点钱算给他们的利息了。”陈母见陈似锦接了西瓜,便有些雀跃,搬了条木凳坐在一旁和陈似锦说,“我又没有这么傻,他这明摆着是来骗我的,我怎么可能上当?我也就听听着。他就带来了这么一个瓜,我切了一半,另外一半搁在厨房里,我们晚上吃!”   陈似锦拿着西瓜的两端,手一掰,成了两半,她顺手就递给了陈母一半,说:“妈,我和你实话实说,拆迁对我们家来说算不上完全的好事。我已经在网上查过了,沙坪这边的房租一个月不带独卫是一千二,而你还要去菜市场买菜买米,租房里做饭烧菜用的又都是电,我粗粗估计了一下,这样一个月下来你的生活费大概是三千。”   “所以呢?”陈母小心翼翼地望着陈似锦,语气忐忑不安,“可是,这是一定要拆的啊,我们也是有赔偿的。”   “是有赔偿,但不多,我们的房加上地里的田,我估算了一下大概两百万多三百万不到。不仅是地少,而且家里只有两个人,再算人头也没多少。”   陈母笑了一下:“两三百万也很多了。”   陈似锦拿出笔记本,翻了几页,说:“是很多了,这辈子能挣出这笔钱的人少着呢。但如果我们真要在城里正经小区买房,这笔钱也就刚刚好,之后还有装修费,物业费,水电费,还有你两千块的生活费,这对我来说太吃力了。爸爸挣下的家产,撑了我们这么多年,也只剩下了大概十万的样子,这笔钱,不能轻易动。”   陈母说:“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我们不去买商品房,买民房。”陈似锦看着笔记本上做下的笔记,说,“我已经看中了三套,不过还没去实地看过,我们挑个时间去。因为之前已经有人住了很多年了,算二手房,所以大概二三十万就够了。里面的装修都是现成的,我们换下家具就好了,而且我看中的这些,在镇上临街,可以对外租房,也可以把一楼通了做商铺。唔,有两栋就在我下公交的那个小镇,还有一栋稍微有点远。”   陈母不掩盖失望:“所以,我还是不能做一个城里人?”   陈似锦说:“我们这边被开发了,小镇也远不到那边去,就算真不能开发,那也没有什么。这边一开发,总会带动小镇的经济发展,你就当投资。”她说完,顿了顿,忙拿起手机拨打了前些天在二手房交易网站上看到的房主的电话。   陈母还想开口说话,但那头的电话已经接通了,陈似锦拿着手机出去了,陈母张了张嘴,却在瞥到女儿头上的白发时猛地闭上了嘴。   陈似锦这通电话打了有小半个小时,果然与她所料般,因为陈家村拆迁的消息放出去了,小镇上的房价也顺势涨了一波,她前几天才看到只要二三十万,现在在问已经要近五十万了,陈似锦忙和房主约好了看房的时间,这才收了手机打算往屋里走去。   “陈似锦,我在这儿。”   陈似锦回头望去,惊得快把手里的手机摔在了地上。院门外,姜辙站在那儿看着她笑,他这一路过来,太阳照着,素来白净的脸上已经是绯红一片,额头上也不再光洁,望着是油油水水的一片。这样的他,看着很往日里总端着点风度的样子很不相同,可是陈似锦从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畅快的笑意,他的桃花眼弯弯,眼尾翘起,嘴角上扬,竟然露出了一个很细小的酒窝。   原来他是有酒窝的吗?   陈似锦毫无印象,她甚至不知道原来姜辙笑起来可以这么好看。   “你……”   陈似锦的震惊在持续着,她甚至回过头打量了眼自家的三间平房,似乎是再一次确定这儿究竟是不是她长大的家。   “我可以进去坐会儿吗?”姜辙接着说,“太阳太毒了,晒得我难受,想喝点水。”   到底来者是客,陈似锦也不好意思挂下脸来拒绝,便说:“院门开着呢,你进来就好,我给你去倒水。”脚已经跨进了屋子,踌躇了会儿,又转过身来,说,“你就在外面坐会儿吧,里面不是很方便,就不要进去了。”   “似锦,是谁在外面说话?”陈母出来,正巧看到姜辙擦着汗进来,一愣,“这是谁啊?”   陈似锦说:“额,这是我大……”   姜辙截在她话的前面,先向陈母递过去一长考究的烫金名片,礼貌地说:“阿姨你好,我是似锦的朋友,也是她请来的律师,是特意来帮你们解决家里的债务纠纷的。”   陈似锦一惊,陈母却在她反应过来之前,立刻把姜辙热情地迎了进去,连连说:“那就有劳……”   “姜,我姓姜,单名一个辙。”姜辙似乎没有看到陈母的窘态——她明明手里拿着名片,却叫不出对方的名字。   “哦,姜律师,这儿坐,往这坐。”   屋内一览无余,姜辙当然是看到了陈似锦的小床以及已经打开了的行李袋,以及已经拿出来整整齐齐放在一旁的叠好的衣物,最上面的是她的小衣物,姜辙只看了一眼便不自在地转开了目光,陈似锦慌忙冲进来面红耳赤地把东西收拾起来,陈母拉过来一条木凳给姜辙坐下,她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之间的尴尬。   “姜律师,我听说律师收费是很贵的,你也看到我们家是这个样子……”陈母讲话期期艾艾的,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做个不用为钱财发愁的富人,可是现实中的窘境只能让她活得小心翼翼。   “阿姨尽管放心,我和似锦是朋友,哪能收朋友的钱?”姜辙说,“况且,您的案子不难解决,哪天我和他们谈谈就好了。”   陈似锦往卫生间绞了块干毛巾过来递给姜辙,听他已经说完了家里的案子,竟然问起了她们拆迁后的打算,陈母这个人的无用便体现在了此处,姜辙这一问,她竟然就毫无戒心地和他一五一十地说了,气得陈似锦又不好发作,只能出言粗鲁地打断:“姜先生,擦擦汗。”又对陈母说,“妈,你煮点开水,我出了好多汗,过会儿送了客后想洗个澡。”   姜辙听出了她话里送客的意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依旧假装没有听懂,慢条斯理地用毛巾擦着汗。   陈母“哦哦”两声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后,又猛然回头说:“今天姜律师来了刚刚好,你爸爸的坟还没有修呢。”   “什么?”陈似锦不觉扬起了声音,“我不是早就和你说了要修缮的吗?”   “我找不到人帮忙啊,你说我们家这样的情形,谁肯上门来帮忙?”陈母大约觉得被女儿在外人面前高起声音说教,丢了面子,也不自觉地把声音抬高了,“好不容易来了个帮手,总要把事情做好,是不是?”   陈似锦急了,姜辙这几日的示好已经让她不自在了,现在又忽然巴巴地找上门来,更让她对他避无可避,躲都躲不及,实在没有这个脸还上杆子让姜辙帮忙修坟。况且,姜辙虽然不认姜家了,可到底沾了个姜字,让他却给爸爸修坟,真怕爸爸在地下躺着也要被膈应到。   “叔叔那里,我的确该去一次。”姜辙沉声说,“阿姨放心,等日头不这么大了,我就让似锦带我上山去看看。”   等陈母走了,陈似锦沉着一张脸:“你当真?”   “我去坟前磕头赔罪,让叔叔在天有灵,不求原谅,只愿他能听一听我的忏悔。”姜辙将擦完汗的毛巾折叠整齐了,抬起眼眸看着陈似锦,“况且,你家的确缺个干苦力的男人,如果我不去,你当真要让你爸爸的坟就这样塌着?”   “我也可以做啊,不过就是把黄土砖头磊上吗?”   姜辙说:“别动!”   陈似锦被他一吓,果真不动了,见他起身,听他说话:“又长白头发了?”   姜辙的手伸了过来,陈似锦知道他要做什么,一缩头躲开了。姜辙的手便悬在了半空中,他半晌,嘲讽似的一笑,捏着手指缩了回去。   陈似锦长出了一口气,她的眼睛四下瞟着,在思考该以什么样的借口把姜辙支出去,她果真是不习惯也不喜欢他介入到自己的的私人生活空间。   姜辙却笑了,冷冷的,像是冬天里冰住的河,卡擦卡擦地裂开,满心以为是春天的痕迹,却是冰窟的阴谋诡计。   “似锦,你躲什么躲啊?如果我真想要,你躲得开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温柔如小天使的男主写多了,差点忘了姜二公子即使从良了,本质上也是个鬼畜的存在。 ☆、你的身后(三)      陈似锦惊恐地望着姜辙,她低声说:“你出去,你立刻出去!”   姜辙无奈地按着太阳穴,说:“我刚才只是随口乱说的,那种事情,我不会做的,你放心。”   陈似锦摇了摇头,她后退着慢慢地往门口走去,说:“姜辙,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有这类的想法。你果真是活得太欠意太无聊了,才会有这种想法。我无论你的打算是什么,你千万别来招惹我,我不是这么好招惹的,你不定要在我这儿栽几个跟头。”   姜辙的目光沉了下来,他的瞳孔中翻卷起黑色的云雾,他挑起唇线微妙地笑了一下,话中语气僵硬,说:“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陈似锦眼睛睁圆了瞪着他:“你还希望我能帮你当作一个正常的好人吗?连你自己都不相信,我为什么还要把你往好了想?”   姜辙说:“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想过要了解我!陈似锦,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你家的状况?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我甚至还知道你和杭息的事!我和你的关系轮得到我去了解这些吗?你根本不屑于和我讲,可我还是知道了,因为我想了解你,就像是想要了解我自己一样。我知道你的事情越多,越知道你,也越亲近你。”   他顿了顿,似乎没有注意到陈似锦已经白了的脸,姜辙执拗地要把他的话都说完,好像是在倾述一个他小心翼翼掩藏了许久的秘密。   “似锦,你为什么要拒绝杭息?果真只是因为你们两人之间的家境相差太多吗?当然,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但究其最根本是因为你在害怕,在胆怯。看看你现在过的生活,从十四岁到二十岁,到底是怎样坚韧的意志才能支撑着你?或者说,你真的如你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有主见,有想法,能干净利落地解决力所能及的事吗?我并不是这样认为的,我还记得在我最开始来到学校时有一天晚上我们曾在教学楼碰面,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在哭,是不是?你竭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满身盔甲的形象,不在乎爱情,也并不怎么在友情上钻营,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心无旁骛地为人民币奋斗又或者说是生活?”   “你闭嘴!”陈似锦看上去狼狈极了,她颤抖着泛白的嘴唇,两只手将自己环了起来,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捂着藏起来,右手的手指曲起,几不可见地抽搐着。她低声吼道,“你立刻闭嘴,从这里出去!”   姜辙寸步不让:“我说错了吗?”   陈似锦喘着粗气,她又想起了六年前,她站在姜辙面前,被他用名片挑着衬衫的两个扣子之间的缝隙塞了进去,她浑身发冷,那是第一次让她感觉自己是被人剥光了扔在大庭广众之下。而现在,把她剥皮挖心的仍是姜辙。   姜辙有句话说错了,陈似锦不是不期待爱情,她所期待的另一半是能容忍她的窘态,包容的棱角,能把她尖锐的内心慢慢地磨平。她也希望有一天能写出“岁月静好”这样的词,她同样希望有一天她能折下一支花装在带水的玻璃瓶上放在阳光底下,看着折出的彩虹的颜色。   可是,这个人不应该是姜辙。   陈似锦红着眼睛看着姜辙,她的眼睛带点湿漉漉的雾气,显得有些孤独无助。她努力地用左手抓住右手的手指,平复着心里的悸动,仍旧是倔强的样子:“所以呢?”   “你看,我们才重逢多久,我已经这样了解你了。”姜辙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目光一直都专注地看着,似乎在思索着这是怎么回事,“而你,一直一直地想把我排斥在外。”   陈似锦讥讽地笑了一下:“我为什么排斥你?是因为我觉得你危险,能不管不顾地带人自杀的人,你叫我如何安心?我曾经也觉得你是个好人,和你亲近点也无妨,但后来是你一手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大。你怪我排斥你之前,为什么不先反思你的行为?”   “我的行为?”姜辙怒极反笑,“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只知道我和林先生吵架了,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他吵!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打算好好地活了,那天却突然有了寻死的念头!但凡你稍微对我上点心,查查新闻,你就会知道我的亲外公是杀了我的亲妹妹的人!你就不会甩手就走,说不理我就不理我了!”姜辙越说越激动,他到最后眼睛赤红了一片,声音在颤抖着,甚至带上了哽咽。   “你以为我愿意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吗?陈似锦,你看看我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里!你听信了许多的传闻,知道我这个人不大可靠,是,那些事我承认我都做过,但你为什么不想想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做这些?我打过姜轲,因为是他把亲生母亲的死亡原因告诉了我的外公从而间接导致了我的妹妹的死亡!我打过姜夫人,是因为她杀了我的亲生母亲!我高中打伤过同学是因为他欺负我的妹妹!我砸过酒吧,是因为……李俊波,那场火不是因为我起的,是他的哥哥要害他,提前就布置好的局,他的嗓子就是毁在了那个时候。”姜辙缓缓蹲下了身子,用手捂着脸,“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好斗的人,稍微不好了,就举着个拳头到处逞强斗凶,可是,我即使再像个斗鸡我又保护住了谁呢?”   陈似锦顿了顿,轻轻地问:“姜辙,你在哭吗?”   她蹲下了身子,和姜辙平视,又问:“你该不是在哭吧?”   姜辙把手放下,没有眼泪,只是眼里带了点血丝,他双手抱着膝盖,和她对视着:“早哭完了,在日本的时候,成天成夜睡不着觉,也没有事情做,就捧着酒在街头喝,边喝边哭。后来过不下去了,去打拳,被人在拳台上打得嗷嗷直哭,也是有的。”   陈似锦又说:“我需要安慰你吗?”   姜辙有些尴尬地移开了视线,他的确是觉得有些不大舒服,陈似锦竟然屡次三番地和他划开界限。他今天也是晕了头,一时之间冲动地把这些话都一股脑地倒了出去,就像是……一头哈士奇特意把伤口露在外头,然后甩着尾巴求安慰求亲亲……一点也不庄重。   “我猜是不要的。”陈似锦叹了口气,说,“姜辙,和别人交朋友不应该是这样的,你只有给别人感受到了你的善意,才有可能接受到对方的善意,不然,难道我生活中碰到任何一个人,即使他穷凶恶极,我也要去体察他,去知道他的过往遭受了什么,然后同情他吗?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而我不能因为那点可怜而原谅了他的可恨。”   姜辙固执地看着她:“你觉得我很可恨?”   陈似锦笑,她摇摇头:“不知道,以前也觉得你还不错,帮了我很多,但最近心里只能装得下你的坏处了。可能,我这个人也不知道什么是知恩图报吧。”   姜辙小声说:“那天的事情,你不肯原谅我吗?”   “不是原谅不原谅,我只是害怕有一天你的情绪再波动一次,会不会又伤害到别人。你也说我胆子小,我也觉得我很惜命,我都活成这样了还不肯死,哪里肯轻易地把自己的小命折在别人的手里?”陈似锦犹豫了一下,“况且,那天你说的话,你不觉得也很过分吗?”   “我知道我很过分,那天的确是口出谬言。”姜辙诚恳地望着陈似锦,“我其实有想过如果我和你的位置对换,我成了你那样的处境我会怎么做,现在想想,我的确没有你有骨气。”   陈似锦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姜辙再度觉得不好意思地别开了视线:“当然,这只是设想,或许如果真的对调,我比你更有骨气也不是不可能。”   陈似锦起身,蹲得有些久了,她起得又有些急,眼前一黑,金星闪过,她脚下一软,差点将身子往前倾,还好姜辙反应快,迅速地扶了她一把。   姜辙一直都知道陈似锦很瘦,却不知道陈似锦这么瘦,他的掌心底下,都是咯手的骨头,他不由地捏了捏,觉得应该找个时候,带陈似锦好好补点营养。   陈似锦忙把手抽了回来,说:“你晚上住哪?回市区要开很久的车呢,你先回去吧,我们家这样子,留你吃饭也没什么好的。”   姜辙长手长脚地在木凳上坐下:“不是说还要去修坟吗?”   陈似锦说:“等日头没了,天都晚了,你回去更不方便。”   姜辙说:“我住镇上的宾馆,十分钟,很够了。家里挺好的,你会做饭吗?”   “会是会,但我们家只有水煮青菜和腌萝卜,最多煎个蛋。”陈似锦面无表情地说。   姜辙从口袋里摸出皮夹,抽了两张红色的钞票递给陈似锦:“反正现在没事,我们先去菜市场买点菜。”他看了眼陈似锦,着重强调,“多买几斤肉。”   陈似锦紧张地咽了口唾液:“你能别这样吗?”   “在害怕?”姜辙手仍旧拿着钞票,挑起了双眉,“我是认真的,陈似锦,我真的再认真不够了。”   陈似锦知道姜辙是认真的,就算是花花公子,在追女孩子的时候也是再真心实意不过了。但她不知道姜辙的认真能持续多久,况且,她最害怕的是,姜辙现在这么了解自己,知道命脉,刚好可以对症下药,她就算再坚定,也终会溃不成军。   那个时候,她就完完全全输了。   陈似锦害怕,她瑟瑟地要把自己缩起来,好像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惨象。   姜辙曲起手指往她脑门上一弹:“我有这么可怕吗?不要多想。”   陈似锦迷茫地望了他一眼:“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我很奇怪?我想追个女孩子,我就奇怪了?”姜辙嗤笑了一下,他垂下的眼睑,阴影一片遮着,“似锦,我没有家人了,可是,我却想要一个家。”   陈似锦被“家”这个字一戳,不由地动了动。   “我从小就不受待见,姜夫人怕我被姜家的人发现我不是他们的孩子,就找借口把我送到林家去。但外公外婆觉得当年姜夫人小三上位的事不光彩,连带着不喜欢我。后来,还是清儿带着我融入了那个所谓的家,外婆才慢慢地对我好起来,我才稍稍有了点家的感觉,那些事情一出,又没有家了。姜家,林家都把我流放了,我带着十万,被他们赶到日本去了。”   姜辙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他勾了勾唇,但很快又挫败地平了嘴角:“我从很早之前就开始筹备自己的葬礼了,我口述,李俊波记载,东西都在他那里。有时候觉得活着活着腻歪了就死吧,我在二十六岁前,过得几乎都是这样的日子。而现在的我,很想好好活,说起来,我也要感谢你,告诉了我该怎么好好地活。” ☆、时间都知道(一)      晚间吃完饭,陈似锦终于把姜辙送走了,她长长地出了口气,一转头,看到陈母探究地望着自己,有些欲言又止。   “我朋友。”陈似锦突然有些不自在,“只是朋友。”   “你们吵架的时候,我都听到了。”陈母说,“他喜欢你,是不是?”   陈似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含糊地应了声:“大概吧。”   陈母说:“你也大了,谈个恋爱也没什么,况且我看着他也是个有钱人,也是有出息的,不像你爸爸一样,害的我辛苦,你也辛苦。”   陈似锦斜斜地瞧了她一眼,只淡淡地抛下一句:“不要多想,我去洗漱了。”   晚上陈似锦躺在小床上,许久不回家,一切都是再亲切不过了,她也累了一天了,本该头一沾到枕头就睡过去,可是姜辙白天说的话实在给她带了太多的冲击。她在床上翻了几回后,摸出了手机,打出了姜辙的名字去搜相关的信息,发现没有。   她沉吟了会儿,换了个思路,搜嘉程,从姜先生入手去查他岳丈家里的事情。陈似锦的手指快速地在界面上划来划去,终于查到了一条很老了的新闻,星域的老董事涉嫌杀人被逮捕,但因被查实是过失致人死亡,又是亲属关系,所以最后是赔偿处理了,那笔因为无人可领,最后也就捐出去了。他甚至都没有蹲过监狱。   新闻里对这起案件的描述是,林先生和姜夫人起了争执,一时生气拿起了烟灰缸向姜夫人砸了过去,林清则是忽然出现在书房的门口而不幸被烟灰缸砸中了。林先生的孙子后来在采访中说明了,林清是为了上楼劝架才会忽然出现在门口。   新闻还遮遮掩掩地讲到,林先生的大女儿在三年前在高速上出车祸死去,该起案件虽然最后是当作交通事故处理了,可仍旧存在许多的案情争议点。   而姜辙却是很笃定地说,是姜夫人杀了她的姐姐。   为什么?   陈似锦摩梭着手机光滑的外壳,只稍稍沉吟了会儿,便猜到了,大抵还是因为姜辙的身份吧,一个是万般想要藏住他的真实血缘,另一个却是止不住地想要和姜辙亲近,两姐妹应该也经过交谈,最后谈判还是无奈地失败了,姜夫人便动了杀机。   想明白了,陈似锦无可奈何地发现,她果真是对姜辙有些讨厌不起来了。她的确有说过她绝不会因为可恨之人有可怜之处而原谅了他的可恨,可是倘若一个人的可怜大于他的可恨呢?至少对于陈似锦来说,姜辙只有两次对她做过可恨的事情,一次是十四岁时,一次是今年。但他的确是帮过她,给她支票,告诫她不要去找姜夫人,以及给她兼职给她赚钱的机会,送她回家等等。   更加令陈似锦觉得稀奇的是,放下对姜辙行为固有的批判,单是从一个局外人的态度来对比,陈似锦也很难说,她会成为更好的姜辙。因而,她也无法对姜辙表达鄙视。   在接她去律所的车上,姜辙和她说,每一个圣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过去,每个罪人都有洁白无暇的未来。对于这一句话的理解,陈似锦从来不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心怀悲悯的原谅别人——有资格原谅的是受害者,她对此没有资格。她一直认为,只有经历过黑,才能理解白,只有经受过恶,才更加懂得善。   姜辙说得很对,她不能死死揪着他的某个错误点不放,但她的确没有安全感……   陈似锦细细地回想了姜辙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原来他说的是对的,很多的事情,倘若陈似锦在最初的时候稍微上点心,她对姜辙的了解就不会只浮在表面,或许在他发疯的时候就能劝住他。   但这一切也不过是陈似锦夜深人静时候的想法,如果让她来亲自确定她和姜辙之间的关系,她依然觉得维持现状是最好的。   姜辙一路驱车离开了陈家村,先不着急找下榻的宾馆,先去街上转了一圈,买了锄头。本来今天就该帮陈似锦把她爸爸的坟修好的,但她竟然以家里没有锄头拒绝了。姜辙看着院子里那小亩的田很是怀疑,但他到底没这个厚脸皮,要去其他的房间查看,便只能笑着应了下来,等到了镇上立刻找卖锄头的店。   这一忙活,差点错过了和沈泸清视频聊天的时间。姜辙近来对视频聊天的事情很不上心,但沈泸清却以担心姜辙重蹈覆辙为由,隔段时间就要求姜辙开视频来审视他的生活,但凡发现点苗头不对的点就大惊小怪地在视频那头呜啦啦地乱叫。为此姜辙不得不扔掉了李俊波特意搬来存在他这儿的半箱红酒,两箱啤酒,以及一条软烟。   但今天不大一样,姜辙仔细地想了想,沈泸清和李俊波这两人平日里看着虽然不是很靠谱,但一个长着四喜丸子的脸却有幸娶了个温柔美丽的妻子,另一个审美虽然极其吊诡但身边却从来不缺美女,可见两人在追女孩子上都是极其有心得,姜辙决定要好好地学习。   开了视频后,沈泸清的整张脸都怼在了镜头前,姜辙看到的只是他脸颊上堆起的肉以及快被挤没了的眼睛。   姜辙默默扶额:“你最近又被师娘喂胖了?”   沈泸清说:“我看着呢,小姜,我怎么感觉你的房间变样了?”   “我在宾馆。”   “宾馆?”沈泸清神色紧张了起来,他把手机拿开,好像要把视线拉长拉远般,嘀咕了声,“怎么还是只能看到这么点?”   姜辙虽然一早知道沈泸清是个电子产品废,但这么智障的操作他也不是很能忍,便不耐烦地说:“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要追的姑娘不在这儿。”   沈泸清又开始哇哇乱叫了:“什么?你才回国多久?半年都没有吧,你居然有喜欢的女孩子了?这速度很惊人啊,亲爱的!亲爱的,我告诉你一件事,小姜那个锤子居然有喜欢的姑娘了!”   远远的有师娘的声音传来,但姜辙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不过没关系,沈泸清也没有听清,他又说了一次:“待会儿我再和你细说啊。”   姜辙努力地压抑着想要打他的冲动,说:“你安静一会儿,我只是有喜欢的姑娘了,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   沈泸清嫌弃地噫了声。   姜辙嘴角一抽搐,说:“所以我来请教你该怎么做才能讨到姑娘的欢心,她现在不是很喜欢我。”   沈泸清很开心:“你终于发现我的天赋了,说真的,我一直觉得研究民法是对我天赋的一种亵渎,不过好在我向来有自知自明,懂得及时止损,前段时间才提交了开……”   姜辙没心思听他废话,只是把在路上才买的笔记本拿出来,拔了同样是新买的黑色水性笔的笔帽,说:“我想听听你是怎么追到师娘的。”   “怎么追到的?”沈泸清挠了挠头,说,“就写情诗呗。”   “情诗?”姜辙一边认真地记笔记,一边说,“自己写的?”   “不,抄的,不过,都是些好诗。”沈泸清咳嗽了声,清清嗓子,打算开始声情并茂地念,“我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形状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姜辙皱眉:“传唱度太高,顺便周生豪的情诗也不要。”   “那鲁迅的?”沈泸清说,“我寄你的信,总要送往邮局,不喜欢放在街边的绿色邮筒中,我总疑心那里会慢一点。这句我一直都认为写得比沈从文那句好,而且少年,你要知道会什么情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以怎样的方式在什么场合表达。”   “嗯。”姜辙犹豫,“情诗感觉有些太肉麻了。”   “也有不怎么肉麻的,最近国内不是流行专业知识撩妹吗?”沈泸清说,“我这里有一句,你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都来自于一颗爆炸的恒星。形成你左手的院子可能和形成你右手的原子来自不同的恒星。这是我所知的关于物理的最有诗意的事情:你们都是星辰。这句怎么样?既体现你有文化,又不肉麻,撩起妹来应该是事半功倍。”   姜辙反问:“请问我的专业是什么?”   “那还不随口来,比如你是我的根本大法,我以你为意志,坚定不移我的道路。”沈泸清嘿嘿两声,“这是当年我不多的两句原创诗。”   姜辙感觉牙疼:“宪/法/顶/个/球?”(注:这是个建筑,不过已经被拆了)   沈泸清丧气地一撇嘴:“我有这么差劲吗?”   姜辙不忍心打击他,但还是忍不住地问:“你没有问过师娘她当初为什么想嫁给你吗?”   沈泸清说:“问过啊,她说她觉得我写的情书内容之间的跨度很大,看样子应该是看了不少书,应该也是个喜欢读书的,由此可推断家里应该也有很多的藏书,所以就……嗯,答应我的求婚了。”   姜辙啧舌:“这和钱绣芸有什么区别?”   沈泸清说:“所以你师娘嫁过来后,我就把书房名字改成了天一间,天一阁名字太大,没脸叫。”   沈泸清还想说,师娘过来了,一把将他推开,坐在了他的位置上。对师娘姜辙还是很敬重的,忙问好,师娘点了点头,说:“你不要听老沈胡说,我那句话是说笑的,哪里想到那个呆子就信了这么多年。小姜啊,追一个女孩子最重要的是,你要明白她需要什么,你就给她什么。你想想一个人,能独立生活,挣钱养家,何必想不开要找另一半和自己住在一个屋檐下,有事没事还要像斗鸡一样生气?不过是在寻找集体生活的一种安全感而已,当一个女孩觉得你足够的安全,可靠了,在没有外界不可控的因素之下她还有什么理由拒绝你呢?”   姜辙犹疑了一下:“那你和老师是因为什么在一起?”   “你和我们生活了这么多年,应该早就看出了老沈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就光是一个可靠,当初受人托照顾你,他也一直尽职尽责到了今天。他追我的时候,没有别的男孩子那样有花言巧语,自己也没有太高的文学素养,就只好拼命地看书学写情书。但他的所作所为也不仅于此,我经期不舒服的时候,会把矿泉水放在怀里捂个几个小时再给我喝,我发烧了他就守在一旁一动不动地盯着点滴瓶。这样的人,我怎么拒绝的了?况且他以前也没有这么胖,五官还是蛮清秀的,只是我有小心眼,害怕别的女孩子发现他的好,把他给勾走,所以一等结婚了就想尽了办法先把他喂胖了。”师娘温润地弯着眉眼,笑得有些腼腆。   姜辙顿了顿,有些怀疑刚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受人之托照顾我?”   师娘叹了口气,说:“不然,你以为老沈这样的人为什么好端端地会出现在拳台?小姜,是你外公拜托他照顾你的,这些年你一直都过意不去觉得你太打扰我们了,其实,你外公每年都会给我们很丰厚的报酬。当然,我们也没有要,后来等你回国了,就都给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顶个球只是个建筑,而且这个建筑已经被拆了,那啥,不要误会哈,我们都知道□□是我国根本大法,是不可动摇的,来默念三次。 ☆、时间都知道(二)   次日,姜辙很早就来了,他把车子停在了陈似锦家的门外,从后备箱里扛出一把锄头。   陈似锦刚好在吃面,姜辙倒也很自然,把锄头放在外头,进了厨房后坐在陈似锦身旁,要面吃。陈母忙放下碗,给他下了一碗。   陈似锦挑着面低头着吞咽着,听他在旁慢条斯理地说:“今天先带我去拜访一下你那几位亲戚,把你家的债给解决了,下午我们再去山上。”   “我家的事,你是一定要管了,是吗?”陈似锦放下筷子,转头看着姜辙。   姜辙说:“是,我想要帮忙。”   陈似锦说:“你别这样,我还不起。”   姜辙说:“我没有想要你还,似锦,你不要总想着欠了多少,还不还得起。人情往来总是相互的,你觉得我帮了你许多,却不知道你自己也帮了我许多。我需要的只是你能平淡地看待我和其他人,当然我也会注意我平时里的言行举止。”   陈似锦就不再多说话了,只问他:“你打算怎么解决?”   “给钱,对了,你欠了多杀钱?”   “九万八。”   “嗯,我先帮你还了,等你工作了就分期还给我。”姜辙轻描淡写地说。   陈似锦笑了一下:“有钱真是好,很多事在你那都不算事。”   姜辙挑了挑眉:“谁说的?我也是个创业者,辛辛苦苦地在写字楼里打拼,每一分都是血汗钱。”   陈似锦说:“创业者能随随便便拿出十万?”   “是我外公的钱,”姜辙顿了顿,“昨天师娘和我说,是外公拜托了老师照顾在日本的我,还给了他们一大笔钱,我不知道该怎么相信,或者说,又怎么说服自己相信。”   “姜辙,你是学法的,你撇去和林清的感情去冷静地想想看,外公错手杀了林清这起案子,符合刑法三要素吗?他根本没有犯罪,也没有这个主观意图,这完完全全是意外。”陈似锦说,“我知道你是在逼着自己转移仇恨,好让自己不再痛苦,可是你的外公不爱他的外孙女吗?难道他不痛苦吗?”   姜辙笑了一下:“我知道,我该恨的是姜夫人。”   陈似锦顿了顿:“你说你没有家人了,姜辙,这句话是错的。只要你回头,你就可以有个家了。”   陈母将刚刚煮好的面条端过来,里面加了许多昨天没有吃完的红烧肉,堆得高高的,比陈似锦碗里的丰盛许多。陈母有些局促地用手搓着围巾,说:“过夜的菜,希望姜律师不要介意。”   “不介意,我以前也经常吃过夜菜的,阿姨的手艺还是很好的。”姜辙拿起了筷子,两人就自然而然地结束了这场对话。   吃完饭,人就有些倦怠了,姜辙昨晚本来就没有睡好,陈似锦收拾碗筷的时候,他竟然就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陈似锦在旁用餐巾纸擦湿漉漉的手,心里突然觉得蛮怪异的。   陈母悄悄地走进来,要给姜辙盖件外衣,姜辙却忽然惊醒过来,他有些迷茫地睁了会儿眼睛,听见陈似锦慢条斯理地说:“如果你太累了,就回宾馆歇着吧。”   “没事,只是有些累了,最近事情有点多,你又不听话,只好到处来找你了,看能不能碰到你了。”姜辙的手指疲惫地在眼角处按了按。   陈母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陈似锦。   姜辙解决事情很快,给了钱,要求他们写了收条后,这件事就轻轻松松地结束了。即使小姑她们再不满意也没了法子,当初即使是他们自己也说了只要陈似锦把这笔钱拿出来,也没了法子。   下午就进了山,姜辙穿着他那套名牌衣服扛着把锄头爬着矮山的样子,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但他一点也不介意,碰到山上的水库,还会停下来,问问陈似锦里面都养了些什么鱼。   他的确是平和了许多。   陈父的坟建在半山腰一块空地上,用水泥浇出了一片干净的地儿。当初在筹的时候,陈父就准备了两个穴,此时一个已经埋了葬进了他的骨灰,另一个放着些鞭炮和已经干了的苹果,这是上回祭祀留下的东西。陈似锦沉默地把它们都理了出来,然后才站起来看鼓起的坟包,其实也没有塌得很厉害,只是掉下来许多的黄泥,还有一棵小树苗砸在了上头,理一理就好了,废不了多少的时间。   姜辙已经挽起了特意穿来遮太阳的长袖,先把锄头放在一旁,去把那棵小树苗拽下来,陈似锦在旁搭手。还好小树苗才刚刚长起,不太大也不重,直接拿了扔在一旁就好。   姜辙示意陈似锦把锄头递给他,他需要刨点黄泥盖在坟包上,陈似锦说:“你下来刨吧,我上去盖。”   一抔抔的黄泥,她亲手捧着盖上了坟包,直到最后埋出了个尖儿才算作罢。   姜辙站在底下读着墓碑上的字,若有所思地说:“我曾经想过等将来我死了,要在墓碑上写三毛的诗句,如果有来生,我想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这些墓碑虽然也不错,但留给自己的位置太少,都是活人的痕迹,我不喜欢。”   陈似锦掸了掸手上的黄泥,说:“在墓碑上写上自己的子孙的名字,另一半的名字,何不是一种低调的炫耀,你看,我这一生,儿女健全,家庭圆满,我虽然故去,可我的血脉还会长存于世。”   她轻叹:“终有一天,我也会知道阖家欢欣,儿孙满堂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姜辙顿了顿,说:“我能祭拜一下叔叔吗?”   陈似锦沉默了会儿,说:“你拜吧。”   姜辙便弯了膝盖,跪了下来,双手合十置于眉心,他闭着双眼,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而后磕了一个头。阳光从他的头顶罩下,他的全身都被笼着,像是文艺时期的油画。   等他起来了,陈似锦问:“你和我爸爸说了什么?”   “忏悔。”姜辙说,“还有祈愿。”   陈似锦说:“我不恨你。”   “我知道,但我的确需要说一声的,只算是求个心安。”姜辙抬眼一动不动地望着陈父的墓碑,“似锦,我知道你恨的是姜家。”   “嗯。”陈似锦轻轻地应了一声。   姜辙笑了笑,他的手指点着额头,说:“我刚刚还和叔叔说,最多再给我四年,我保管把姜家拉下马。”   陈似锦惊异地望了他一眼。   “我的仇恨也足够了,过去的事即使我不再追究,但我的亲生母亲和亲生妹妹的账终归是要清的。但,似锦,我向你承诺,对姜家最致命的一刀一定会是我们两个一起捅下的。”姜辙转过身子,面向着陈似锦站立着,“你相不相信我?”   “你有什么办法这么做?姜家经营了这么多年,人际关系都是盘根错杂,而你,只是个刚刚回国的小律师,要怎么做才能有这样的能耐?”   姜辙笑:“四年,足够我经营了,况且越大的公司,只要找到突破口,坍塌得更容易,更何况,一家娱乐公司,又会干净到哪儿去?姜先生和姜夫人再干净,也不能保证底下的人都是干净的,娱乐公司最看重的还是名誉。”   “那……”   姜辙说:“我也不要求你有多信任我,但我请求你给予我时间,一年,两年,三年,或者更久,时间会告诉你,我的真心。”   陈似锦说:“这是承诺?如果我忽然发现我找到了真爱了呢,我一点也不想要你呢?”   姜辙说:“那到时候再说吧,或许过了一段时间,我也会遇到更喜欢的女孩子呢?这种事情谁能说的准?”   陈似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姜辙淡然一笑,师娘说得不错,女孩子最想要的还是安全感和信任感,陈似锦现在正处于极度的不安中,他再步步紧逼着,只会适得其反,倒不如后退几步着,给予各自空间。   反正,时间能为彼此证明。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没有完,只是正文完了,接下来会放番外。 为了证明我没有烂尾,我先在这边说一下陈似锦这个姑娘,我写她的时候特别爽,因为这位姑娘脑子特别清楚,不会走弯路,她的逻辑自始自终都是通的,而且最让我佩服的是她能时时刻刻保持着一种最理智和最冷静的态度,有时候冷静到我觉得她看很多事其实都是以一种局外人的态度,她放不进去太多的感情。 这种对待感情总抱有一种冷淡态度的姑娘,写正事的时候特别好写,但写感情方面,的确很棘手,我这几天一直都在想该怎么处理她和姜辙的感情(以至于我不得不把古言暂停了)。这里再插一句,她和姜辙其实是一对很神奇的CP,陈似锦比姜辙理智,姜辙比陈似锦感性,他俩在这事上是男女角色颠倒的。我后来想了想,觉得她这样的姑娘,真是要靠时间去把她捂热的,所以姜辙会说,一年,两年甚至更久也无所谓,反正时间会为他证明。 所以说,正文是停在了这个夏天,接下来的番外会从恋爱开始。因为中间跨度有三年,分上下两卷比例太失调了就定成了正文和番外,写完他们的我会写管珺,应该也不多,但故事一定会完整周全。 ☆、番外二      陈似锦下班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拿了纸袋去卫生间将制服换了下来,回来的时候,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已经在响第二回了。不用想,就知道是姜辙打来的,她忙把换下来的衣服挂进柜子里,一边走一边把马尾放下来重新收拾了一遍。   刚刚好,在铃声停止之前,接通了电话。   姜辙在电话那端抱怨着:“不是都说公务员清闲吗?怎么这几天你天天加班?”   陈似锦把放在椅子上的包拿起来,说:“我这儿最近有个大案,最近有些忙嘛,你也知道啊,法院每年都要接这么多案子的。”她出门的时候,关了空调和电灯,这才用钥匙锁上了门。刚巧碰到刑庭的庭长从自己的办公室出来,两人在冷气很充足的走廊里笑着点了个头,打招呼。   这时候的法院,其实连保洁阿姨都下班了,也亏得她手里的案子太大了,每天都加班,但比起真正的上班族,也只是多做了三四个小时,而且还有加班费可以拿,陈似锦倒不觉有多辛苦。   但看来姜辙还是有诸多的不满。   “今天是我们在一起一百天的纪念日,我都买好了电影票,订好了餐馆,心说今天再忙也要把工作推了好好地陪陪你,没想到,我这边挤出了时间,你那边却没空了。”他叹了口气,“像我们这样一周也就周末的时候才有机会约会的情侣,真的是少见了。”   “好了,我看到你的车了,见面再聊。”陈似锦不等姜辙再说什么,先挂了电话。   她走出法院的大门,正好看见熟悉的路虎停在路边,姜辙刚巧开了车门出来,看到她的时候,张开了手臂,笑着说:“过来,先让我抱一下。”   八点多的大城市,路上依旧是人来车往的,况且保安亭里的保安还没有离开,陈似锦自觉脸皮子薄,她红着脸低着头,假装没有看到姜辙,绕过车子打算上车。   姜辙只好也快步跟着她绕了过去,替她开了车门。陈似锦弯腰钻进去时,腰间忽然被搂住了,一个温热的胸膛贴了过来,姜辙的唇在她的耳侧轻轻擦着,他低笑:“都说了要抱抱。”   陈似锦脸更红了,她推开姜辙,说:“别闹,还要不要去看电影了?”   这句话效果很好,立竿见影。   晚上的电影究竟讲了什么故事,两人其实都没有看进去,在黑暗中,两人只是并肩坐在一起,姜辙把陈似锦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掌心中,然后郑重其事地放在膝盖上。他若有所思地用自己的手指圈着陈似锦的无名指,在不住地比划着。   姜辙承认他的确是有点心急,两人才在一起一百天,许多情侣会做的事情他们都没有尝试过。但他并不介意把这些挪到婚后再去做,有些人惧怕婚姻,完全是因为觉得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他们一心以为再好的爱情一旦被平淡的现实介入就会失去魅力。   姜辙觉得这些都是扯淡,爱情就是爱情,管你是学生时代的爱情,还是坟墓里的爱情,都应该是甜甜蜜蜜的,失去了爱情就是失去了爱情,怎么可以拿婚姻作为借口?婚姻,是多么神圣的一件事。况且,还有一个不得不说的事是,他已经三十二岁了,女朋友却只有二十五岁,他不得不升起了浓浓的中年危机感。   陈似锦任姜辙捏着她的手,她能感觉到姜辙冰冷修长的手指不住地在她的无名指上打圈,却不去阻止。   她和姜辙从大一那年暑假开始,就一直不咸不淡地相处中着,姜辙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把控地特别好,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想着法子就来找她,而是在工作间隙休假的时候偶尔来找她吃个饭或者看个电影,平时暑寒假的时候则帮忙搬个行李。他自然到好像两人就是普普通通的老朋友,陈似锦不自觉地就被他带了相处的节奏,慢慢地适应了两人相处的模式。   姜辙不紧不慢地,徐徐诱近般,自然而然地,两人就成了男女朋友。   陈似锦甚至想不起来姜辙是怎么开口提出交往的,好像也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姜辙在帮她装新买的窗帘时,他随口说了句:“我帮了你这么多忙,你不如以身相许吧。”   她好像也没什么意外的,顺理成章地就答应了。   之后,两人仍然是之前的相处模式,唯一不同的是,两人会时不时地想起他们现在不同寻常的关系,会刻意地多留出点时间陪陪对方。陈似锦自认为,两人似乎已经跳过了热恋期,直接进入了老夫老妻的状态。   她也不知道这样好不好,那些小说里写的,漫画画的,电视里演的怦然心动,万人非你的感觉,她统统都没有。说不想体验也是假的,但似乎也没有太多的遗憾,室友吴梦梦最近也谈恋爱了,每天傻兮兮地只知道捧着手机傻笑,已经被律所的师父说过好几回了,仍然改不过来。   这种样子太蠢了,陈似锦并不想尝试。   姜辙的手指动了动,勾起她的无名指,陈似锦低声说:“你别乱动。”   姜辙用空着的那只手捧过放在一边的爆米花问:“吃吗?”   陈似锦点了点头。   姜辙拣了一颗爆米花,说:“我喂你。”他轻笑,“张嘴啊。”   陈似锦沉默了会儿:“电影院里你看得清吗?”   电影刚刚演到黑夜里的事,光线都暗淡了下来,陈似锦眯着眼,只能看到姜辙模糊的轮廓线。   “当然,比如,这样。”陈似锦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一粒爆米花沿着嘴唇送了进来,她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咬住了爆米花,但下一刻她就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两片温热的唇也随之贴了上来,慢慢地在她的唇上含吮着。   陈似锦瞪大了眼睛,她含糊地呜咽了两声,姜辙哑声低笑:“乖乖的。”   他们在一起一百天了,牵手也是手到渠成达成的事,初牵在何时,陈似锦早已忘了,她只记得初吻是在姜辙的律所里,隔着一扇玻璃窗可以看到路灯光亮霓虹,她被抱着坐在姜辙的大腿上,吻得意乱情迷。   那是在他们交往第十天发生的事,没有惊喜,也没有意外,就这样水到渠成的发生了。   姜辙的舌头顶开了她的齿间,沿着她的牙齿慢慢地舔着。陈似锦紧紧地反握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抓着他肩膀上的布料,姜辙好像低声轻笑了下,将她搂得更紧了。   陈似锦被吻得眼睛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她在恍惚中明白了,其实一切的错都在他,姜辙和三年前的他并没有什么区别,无论是从感情,还是为人来说,是她自己打不起太多的热情。   又或者,是姜辙对她已经了解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无论是之前不咸不淡的朋友关系,还是现在的恋人关系,都是他在主导着进程。姜辙知道该何时牵手,该何时拥吻,他明白怎么做才不会引起陈似锦的反感,但相应的,也激不起她的热情。   每人都不会对有规律可循的工作餐抱有期待,对吧?   陈似锦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电影的故事转到了白天,光线渐渐亮了起来,后座有人尴尬地咳嗽了声,姜辙便把陈似锦放开了,他带着点不舍在她的唇上轻啄了一下,哑着声音说:“下次我们不要出来约会了。”   陈似锦按着他的脑袋低了下来,她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今天我去你那儿,不过,明天你要送我去上班。”   于是,两个人都没有看电影的心情了。   姜辙一直都紧紧地捏着陈似锦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陈似锦偶尔用余光瞟向他的时候,他都在一瞬也不肯动地望着自己。陈似锦便收回了目光,有些懊恼地咬着自己的唇,不过,话已经放出去了,总不能再收回了,是不是?   结束电影后,姜辙看了下时间,因为陈似锦今天下班迟了,他们是改了电影票的时间来看的,早就错过了预订的餐馆,姜辙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陈似锦稳了稳心神,说:“不直接回家吗?”   姜辙笑了,他说:“今天可是一百天的纪念日,当然要好好地庆祝,况且我们都没有时间,把吃饭,看电影这完整的约会流程走齐。其他的事,不着急,反正……你迟早也是我的。”   陈似锦的脸又微微一红。   那种微妙的情绪终于在心壳里慢慢地发芽长出,一点点地在骚动着。她以前也不明白,圣经里为何要把女人当作男人的第二根肋骨,她一度甚至都不喜欢这个比喻,她那时候想着难道女人就不能是一个独立的人体,非要把女人当作男人的一部分吗?   她现在依然不喜欢这个比喻,但很喜欢这个比喻带来的归属感。就像拼一张图,总有两张拼图之间齿与凹是最完美的比例,只要它们重逢,即是圆满。   陈似锦一直都在希求的圆满,她恋爱了一百天,没有什么感觉,似乎只是在执行即使是单身狗也知道的恋爱程序,但在姜辙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忽然就得到了。   陈似锦抿着嘴,笑了声:“那我今天晚上回家了?”   “……”姜辙看了她一眼,宠溺一笑,“好,待会儿吃完饭就送你回去。”   陈似锦故意恼恨地瞪了他一眼:“你好像真的不着急,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好啊。”   “没有,只是,这么多年的过来了,也不差这几天,是不是?”姜辙的手指又不自在地环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他说,也不差这几天了。 ☆、番外三      姜辙求婚的那天,电视里正放着姜家的新闻。   那段时间,无论是微博还是电视,最大的热门应该就是嘉程的新闻了。嘉程不断地被内部人员抖出签约的大批明星私生活混乱,镜头前后人设差异巨大。   这是第一步,利用明星的人设的崩塌,败坏路人缘,洗出了许多的粉丝,使得嘉程股价的市场值被不断地压缩降低。   第二步,姜辙的律师事务所接了许多的案子,都是嘉程公司里还没有成名或者稍有名气的艺人为了提早解约走人,又无需支付违约金,而要来状告嘉程的不平等待遇,零零散散加起来,也有十来个。   第三步,嘉程管理阶层内部出现了分化,嘉程的老板姜轲的情妇叶微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出现在了董氏会,而原配管珺在一次会议中甩了手里的文件走人,次日,叶微就出现,又一日,管珺前往法院起诉离婚,言明和姜轲分割共同财产,分配共同债务。   第四步,星域出面,抢了许多嘉程谈下或者本该谈下的合同,一时之间,嘉程果真萧萧瑟瑟,忽然失去了所有的生机,每个员工都在岌岌可危中谋求出路。   而这场大戏,是姜辙和管珺联手主导的。   四年前婚姻就出了问题的管珺,因为姜轲以及家里人的原因,跑出过国外,也誓死不肯再回姜家半步,但最后,所有的斗争都没有换来一个自由。等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姜轲后来松口终于答应了离婚,理由却是因为那段时间叶微的事业出了问题,一着急就动了胎气,为了安抚她,姜轲承诺以婚姻为交换条件。管珺一时生气,就咬着牙在姜家待下来,她明面上说要膈应姜轲和叶微,只有她知道她要做什么。   两个人不声不响地蛰伏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可以把姜家掀翻在地。   姜辙承诺,总会让陈似锦报了这个仇,但他最后还是犹豫了。姜家一直都在风口浪尖,他和管珺被推到媒体前无所谓,但他不愿意让陈似锦也每天都要疲于面对这些没完没了的媒体。   陈似锦后来想了想,说:“都是一样的,谁动手都一样,我只想知道他们的结果。”   姜辙一边处理这些事,那头也没有放过他所谓的舅公,这些年,他也没做什么好事,罪证一抓一大把,他把所有的证据都写齐了,免费资助这几个被告起诉。但很可惜,陈似锦以为到底有姜辙这一层关系在,被避嫌在外,没有办法审理,但最后宣判后,她还是找了个机会去见了那位包工头一面。   出法院的那一天,她终于感觉到多年的重担突然直接就卸掉了,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她跑起来的时候身子也可以这么轻盈,好像只要轻轻一跳,就能与蓝天白云永存。   所以,姜辙选了个很好的时机。   姜辙求婚的时候,也没有特意准备很浪漫的桥段,只是在一次晚餐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钻戒,说:“我在自己家里找到的钻戒,觉得大小蛮合衬你的手的,请问,是你掉的吗?”   陈似锦抽了餐巾纸擦拭了双唇后,将手伸出去,唯独翘起无名指说:“是我的,你给我戴上吧。”   姜辙说:“戴上了就不能再摘下来了。”   “嗯。”   多么简单的一个字,就可以给出重如山的诺言,无论是“我愿意”还是“一辈子”,说完它们只需要花上两秒的时间,可实践它们却要耗费上许久,无论谁都不能承诺永远,永远这个词,   只有在临终前才配提起。   姜辙便捏着那枚钻戒单膝跪下,给陈似锦缓缓地戴上,最后,他的唇落在了戒指上,说:“从今往后,陈似锦小/姐便将她自己托付给了姜辙先生,姜辙先生也将自己拜托给了陈似锦小/姐。但愿两人不辜负今日今时,不辜负良辰美景,不辜负彼此的余生。”   那日春风绵长,星河灿烂,像极了一个瑰丽的梦。   陈似锦适应婚后的生活很快,这得益于姜辙实在太忙了,接连着接了两个案子,他的事务所又准备要挪地方,他在忙工作之余还要兼顾新的写字楼的装修,于是陈似锦觉得婚后生活与婚前最大的不同在于,她搬进了姜辙的家。   因为姜辙工作原因,两人还没有商量好什么时候举办婚礼,陈似锦便有了大把的时间去收拾那套复式小公寓。她买了油画,换了壁灯,尽量在不动家具的情况下,通过细小的装饰品来时这套小公寓多点人味,多点家的感觉。   除此之外,她特意去宜家订了两个简易书架,专门来摆放她的书籍。姜辙出差的这段时间,陈似锦上班,下班后帮姜辙去看他的事务所的装修,之后便闲在家里看点书,都是些名著,法律专业是个即使毕业几十年还要不断学习的专业。她每天吃完饭就随手绑个马尾坐在书桌上一边看书,一边做笔记,近来法院受理了一个关于财务方面的案子,她为了更好更公平地审判,一直都在看相关的专业书籍,偶尔也在想,反正闲来的时间也不少,不如就此在网上报个班,把证书给考了吧。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即使姜辙不在身边,陈似锦的生活过得也是极其有滋味的。她可以每天晚饭都变着花样给自己做饭,然后在姜辙可怜巴巴地说今天又吃了多么难吃的外卖后,体贴地把自己晚餐的照片发给他。   姜辙回来的时候,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要去宠物店买一只柴犬回来养着。姜辙虽然很欣慰即使他不在,陈似锦也可以很好地照顾好自己,但在欣慰之余,他又难免有点心酸,别的姑娘男朋友在身边多多少少都有些伤心,会犯点相思的毛病,可是陈似锦不然,她的生活里好像根本就不需要姜辙,又或者说,没了姜辙她可以过得更好。   姜辙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忽然生出了这样的念头,可是念头这东西,一旦滋生,就会疯狂地生长,就算人诚心想要控制去压抑,也克制不住。   姜辙就这样无可奈何地发现自己开始变得有些小肚鸡肠了,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注视着陈似锦的生活。她昨天起了个大早给自己包了饭团吃,今天却起迟了,只给他买了两个肉包子搭一袋的豆奶;她昨天出门的时候,还对他笑了一下,可是今天却只说了句“我走了”,他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听到砰得一声关门;再比如,她今天宁可窝在沙发上刷综艺,也不肯陪他在书房里看书。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却成了姜辙最致命的猜忌。   他一直都知道,两个人之间,向来是他爱得更多些,虽然每一次,不管是谈朋友也好,还是结婚,陈似锦都答应了,可假如只是觉得,那阵子她只是想谈恋爱了,想结婚了,所以答应了。其实,如果换一个人也无所谓呢,只要不讨厌就好了。   抱着这样的念头,姜辙的心整日整日都是凉的,他常常一动不动地盯着陈似锦看,吃饭的时候看,睡觉的时候也看,好像只有当陈似锦在她的视线里,他才是心安的。   陈似锦也隐隐察觉到了姜辙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他看她的眼神越来越炽热,床间的活动也越来越地频繁。他总喜欢在快到达顶点的时候,捏着陈似锦的手,近乎是以逼迫的姿态,问她“你爱不爱我?”也喜欢在结束的时候,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嘴唇吻在她的发间,说:“我们要一个孩子吧?”   可是到底出了什么事,陈似锦问姜辙,姜辙却总不肯正面回答,他总在顾左而言它。   但他却从来不否定,他心里有了点芥蒂。   陈似锦到底也是了解姜辙的,他越不肯说,便越是要逼他。   姜辙被问烦了,想挂下脸,陈似锦就冷笑:“你先想清楚,到底谁在无理取闹。”   姜辙就不说话了。   这样来来回回地闹了几次,陈似锦也不得不把脸给挂下来了,把姜辙的枕头和被子都扔到了书房,让他自己好好想想,姜辙这才不得不支支吾吾地说出了口。   陈似锦想了想,说:“你觉得会有第二个人吗?”   姜辙想了想,说:“也不是说会有第二个人,只是觉得不太……不太有这样的自信而已。”   陈似锦嗤笑了声说:“怎么可能会有第二个人?你说你要把我捂热,捂了多久?四年,换作别人,会有这个毅力和耐心吗?”   姜辙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是。   陈似锦说:“所以,你到底在纠结点什么?下次再思考这样的问题,带点脑子,好吗?”她起身,说,“自己把铺盖抱回来。”   姜辙站在书房里有些怨念地望了眼陈似锦,她似乎说得也有道理,但听着却总不大让人舒服。那种感觉,却像是陈似锦吃定了他一样,虽然,现实情况也是这个样子。   于是,两人似乎缓和了矛盾,相安无事地过了两天。   直到第三天晚上,陈似锦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说:“你听一下这首我刚刚翻唱的歌,如果好听的话,我就上传微博了。嗯,你听着,我去洗澡。”   姜辙放下手中的书,把耳机戴上,点开了音频。发现是一首古词填的曲子,曲名《春日宴》,词牌名也是,他看了眼标明的词作者:冯延巳,唔,这个词人王国维似乎在《人间词话》中提过几句。   他想着,前奏缓缓地进来,女声也曼起,他却愣住了。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姜辙拿着手机,走到卫生间前,听着里头潺潺的水声,说:“我觉得你唱得很好,我已经帮你发了微博,自己也转发了。”   “嗯。”   “你想知道我写了什么吗?”   “不想。”   “你总会知道的,因为你现在微博的私信和评论都在快速地增长。”   引起陈似锦的小粉丝骚动的微博是这样写的:姜先生:会99/四井:愿99【音频】。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是管珺的番外,估计一章就写完了。 ☆、番外四      管珺最近一次见到姜轲时,两个人隔着一张会议桌,面前摊着大堆的纸质材料。两人明明是一抬眼见可以见到彼此的距离,可是从坐下到结束,再没有半点眼神的交流。   身边坐着两人的律师,在没有法官的谈判场所据理力争着,这也好,毕竟是私下的场合,再难听的话也说得,再斤斤计较的条件也可以提的,不怕被人知道了指着脊梁骨笑话。   管珺的律师说到姜轲出轨时,姜轲动了动手指,他的食指在空中打了个圈儿,最末停在了管珺的方向。姜轲的律师即可也把一份资料拿了出来,说:“正好,我们这儿也有些关于管小姐感情经历的资料。”   管珺连眼皮都懒得掀开,她双手环胸,嘴角慢慢攒起一个微笑。   “既然双方都存在出轨的事实,在财产分割上,管小姐提出要与姜先生三七开的请求就不应该在我们考虑的范围内。”   管珺耸了耸肩,说:“只是几张照片,又都是在饭局上拍下来的,即使是普通的友人帮忙端个糕点,拿个包包也无所谓吧。倒不像是姜先生,姜先生的女儿今年多大了?在哪里上幼儿园了?”   姜轲的手压在桌面,像是压着心中的怒火一般:“管珺,你不要说胡话,你和楼阁昱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前几天还一起去了医院你别当我不知道!”   管珺愣了愣,她扶着头发笑了:“果然还是小瞧你了,不过,姜先生也有一天会为了钱而失了风度啊,真是少见。也罢,既然双方都有过错,我答应五五开,不过,姜轲你要知道,我们的婚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你连维持都不屑于维持,所以,我不再争取的权益不是你应得的,而是我不要了,施舍给你的。”   姜轲一噎,他方才腾起的怒火,不知道怎么就被管珺这三两句话扑灭了。他疲惫地对律师说:“继续吧。”   管珺又重新低垂下了眼帘,不再看姜轲一眼。   这个男人,即使两人还有法律上的婚姻关系,是同一家公司的董氏,但其实已经有两三年不常常碰见了。从前每一次见到姜轲,他总是春风得意的模样,举手投足间带着属于姜家特有的骄矜。每一次,两人在走廊上,电梯里遇见,亦或者在董氏会上狭路相逢,都剑拔弩张,再没有一个人会想起从前同床共枕的情意,也不再记得姜轲曾手持戒指深情款款地与她承诺永远。   两人越走越远,偶尔管珺也会忘了,原来她也是有家室的人。   可是,现在的姜轲,头发有些泛白,容颜憔悴地与她在争夺着一分一厘利益,从股权到现钞,寸步也不肯让。那个曾经的姜轲已经远去,他在不久的将来,要为生计发愁,要放下身段去体验世间暖凉。   若说没有同情是假的,但管珺找不到停下手的理由。今天的这场局,是她和姜辙联手的结果。   到了后半段,杯子里的茶水已经喝完了四五次了,眼看着渐渐到了饭点,还没有结束的意思。管珺到底是有了身子的人,她有些坐不住了,楼阁昱的短信是时候来了,她一边打着哈欠听自己的律师说话,一边漫不经心地点开,他说他上楼了。   管珺便站起身,也不管其他三人就退了场,反正余下的事,律师都会处理,不劳她费心。   管珺才走出会议室,楼阁昱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他应该是急匆匆地从体育馆赶来的,脸上还带着妆,穿着带有铆钉和铁链的皮衣皮裤,像是一个跑错片场的怪盗。   “姐姐,没事吧?谈得怎么样了?”   走廊里路过的雇员有许多都认出了楼阁昱,用很怪异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个。虽然早已对两位董氏的家事有了不同程度的耳闻,但这位已经离开了嘉程的当□□手出现在这儿时,还是会感到有些玄幻,即使是姜轲出轨在先,即使姜轲与管珺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但两人好歹还没有离婚,楼阁昱的所作所为,怎么看也是个小三。   “坐得久了,腰好酸。”管珺说话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温柔的撒娇。   楼阁昱忙说:“我们回去吧,我替你按摩一下。”   “嗯。”   楼阁昱扶着她走的时候,管珺的脸侧了侧,正好看到姜轲正透过磨砂的玻璃望了过来,眼神里意味不明,最后,慢慢地垂下了眼角。   回去的路上,管珺有些昏昏欲睡,楼阁昱将车内的温度调高了些,挑了张轻音乐的CD 放了歌,车子开得平稳,管珺头靠着椅背,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她再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停在了地下停车场,楼阁昱坐在驾驶座上拿着手机不知在做什么,听到管珺“噫”了声,立刻放下手机,说:“醒了?”   他的手掌温热厚实,管珺紧紧地拉着,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说:“我脚麻了。”   “我替你揉揉。”楼阁昱开门下了车,走到管珺这头,开了她的车门,然后蹲下身子,说,“你扶着椅背,把脚转过来,我帮你脱鞋。”   管珺没动,说:“别,在这儿可能会被拍,我们先上去吧。”   楼阁昱沉默了会儿,也没再坚持,把管珺扶了下来,说:“你撑着门把先站下,我拿下东西。”   “嗯。”管珺淡淡一笑,手下意识地就摸了下自己已经显怀了的肚子,眉眼温柔。   楼阁昱拿了手机和钥匙都搁在自己的口袋里,然后过来把手放在管珺的腰背后,扶着她走,两人的影子在灯光下被拉长,紧紧地挨着靠在了一起,楼阁昱无意间回身凝望时,他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姐姐,你离婚那天,记得带上户口本,我们结婚去吧。”   管珺愣了愣:“你想好了?你还这么年轻。”   楼阁昱比管珺小了整整五岁,这样的年龄差,在两人刚认识时,管珺从没有想过两人之后会发生故事。她完完全全将楼阁昱当作嘉程一名普通的签约艺人,与其他艺人唯一不同的是,楼阁昱的人气很高,商业价值很高,以至于他一度是嘉程的头牌。   管珺秉持着董氏的职责,偶尔也会表达一下对员工的喜爱,比如每年生日或者一些无关紧要的节日时,她都会请艺人来只有她一个人住的别墅搞一次派对,而这一切,也都是为了日后利用艺人瓦解嘉程做了铺垫,而楼阁昱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了她的生活。   她还记得那时候的楼阁昱出道没多久,虽然人气极高,但因为还未彻底被社会做过一次完整的洗礼,整个人还带着懵懂的气质,不懂得如何奉承上司,也不懂得怎样适时地展露自己,只会   一个人乖乖地坐在沙发上,闷头喝着香槟。   后来,两人稍微熟了些,楼阁昱也从不叫管珺董氏,每次碰到了,他总是腼腆地叫声姐姐。管珺想着也无妨,便收了楼阁昱这个弟弟,也在合适地时机帮助他离开了嘉程,助他建立了工作室。她那个时候的想法是,楼阁昱看着也是个可塑之材,等往后离开了嘉程,有了对他的投资后,就算一时找不到工作,也可以混吃等死一段时间。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失控。   楼阁昱点点头,说:“姐姐的肚子还没有显怀,穿婚纱一定很好看,姐姐喜欢什么款式的?我先去预订。”   管珺对结婚也没有太多的抗拒,孩子的确也要出生了,总不能让他没有户口吧,况且他们之前也计划过婚后的生活,只是没有把结婚确切地把时间定下来而已。   于是她便点了点头。   谁料,楼阁昱又接着说:“到时候我会挑一张最漂亮的婚纱照放在微博上的”   “等等,你想公开?”管珺愣了一下,“你不要你的形象了?”   “什么形象?我和姐姐结婚了,就是没有形象的事了吗?”楼阁昱稳稳地扶着她的腰,说,“姐姐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叶微都可以好好地跟着姜轲出入各种宴会场所,我和姐姐结婚,怎么就没有形象了呢?”   管珺问:“你的粉丝怎么办?”   楼阁昱说:“我别的可以将就,可以听她们的,唯独这件事不行。不过,在那之前,我会好好地和她们沟通的,不会让她们伤害到你的。”   管珺张了张嘴,说:“傻瓜,我是在担心你。”   “没事,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我可以退圈的。我本科念得是计算机,退圈之后去念个硕士,不怕赚不到钱,我一定可以养活姐姐的。”他微微弯下身子,嘴唇凑在了管珺的肚子上,低声说,“爸爸一定会给宝宝一个很幸福的家。”他说完,一个吻落了下来。   和姜轲离婚的那天,楼阁昱果真带着两个人户口本一起去了民政局。对方只来了姜轲,他早早就到了,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看着一对对的人挽着手进去,也看到一对对的人分开了一段距离,手里各拿着一张纸走出来,他知道过一会儿他和管珺也会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对。   姜轲忽然想抽烟了,他的手在口袋里摸了会儿,突然想起家中囡囡不喜欢烟味,他已经很久没抽了,只能把手放下。   姜轲坐在椅子上漫无边际地想,他竟然想不起他和管珺结婚的情景,不过绝对肯定的是,那时候的他们和陌路人也没什么区别,大约刚领了本子,出了民政局,又各奔了东西。   好像,两次来民政局,都是一样的结果。   他缓缓地叹了口气,正当此时,便听到有人叫他:“姜先生,我们去办手续吧。”   他微微转了目光,漏过管珺,直直地望向她身侧的楼阁昱,看着他手里拿着的户口本,苦涩一笑:“结婚?”   “嗯,离了就去结。”   他就没有再说话,只是站起身,径自往窗口走去,听到楼阁昱在身后说:“我陪你?”   珺温柔地笑了:“傻瓜,离婚陪什么陪,小心沾了晦气。”   手续很快就办好了,两人最后一次说了话。   “我记得今天是凌凌的生日,替我向她说声生日快乐,并且告诉她,阿姨终于肯把她的爸爸还给她了,之前那几年,很抱歉。”   “嗯,新婚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我写管珺地戏比写男女主角的戏份更爽是怎么回事。本来想开个正经的文来写他们这一对的,但觉得看点不大,就把主要过程都揉在这片番外里了,无论怎么样,还是希望大家看文愉快。 嗯,隔壁在更新古言《怀玉何罪》,这里打个小广告。 简介: 重生给怀玉开得最大的金手指是,她知道了谁是反派。 于是怀玉准备各种抱金大腿,各种给反派灌输君子之道。 没想到,反派年轻的时候还是个呆萌呆萌的小秀才,怀玉暗搓搓上手。只是没想到,小秀才还是在反派的路上一去不复返。更没想到的是,这一上手把她自己给栽了进去。 怀玉(哭丧脸):所以我重生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萧宸暄拍拍自己的大腿:娘子,给你抱。 怀玉:…… 宠妻谁家强,北秦找丞相! 本书又名《夫君总是热衷于黑化该怎么破》 更文不易,收藏一下吧~